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八月十五,壬益城,布衣舫船游湖。官爵冕服,敬神坛,一尊还酹秋月。
这壬益城三面傍江、北倚崂山而建,青山碧水,四季如画。百里之内,皆富庶繁盛。沃田丰土五谷盛,亭台楼榭千尺连,宛如世外桃源,又似人间仙境。
过去民间传言,崂山自古多道士,壬益城位于崂山山麓,近水楼台地沾了道长们的仙气,方能八百年不衰;
如今人人却说,是壬益城福地洞天,才养得崂山物华天宝,引来了修行的道长们。
因果循环纠缠,孰人可辨?倒无碍壬益城多年来钟灵毓秀,遍地才子佳人数不胜数,历代达官显贵层出不穷。
更有外族巨贾为求壬益城风水庇护,不惜斥重金,千里迢迢地迁来全族。
如此一来,城中素日钟鸣鼎食,不在话下。每逢中秋这等大吉之日,更极尽奢华繁盛。白玉堂前珊瑚树,珍珠帘镶金流苏,就是东海龙王来作客,也要叹他的滔天白浪比不得这银墙琉璃瓦的半分辉宏。
望长街之上,火树金枝秋海棠,彩灯斗香红幔帐;
眺天地之间,烟汽渺渺缠鸿雁,酒香醇醇醉豆娘。
中秋佳节最是祥和,只可惜今年,偏偏月圆之夜无月。
不仅无月,阴风满城而不息,黑云千里而不绝。
众官照旧祭月,祈求风调雨顺,感念上天恩赏。礼毕,都免不了窃窃私语。
郡丞严步讳低声抱怨道:“说是祭月,连月亮的影儿都不见,往黑漆漆的暗影里拜,谁知道到底拜了个什么,着实晦气!”
“少混说!”太守汪九青闻言大惊。严步讳是自己的副官,如此信口胡言,岂不连累自己?遂低声呵斥道:“我们得上天庇护,你身为一郡之丞,怎能妄谈怪力乱神?”
这时,身后忽有人唤他。“汪太守,且留步。”
汪九青一听,便知是直属长官、上州刺史范统的声音,不禁心中一紧,莫非刚才那话如此巧地被刺史听了去?
范刺史请汪九青单独说话,道:“汪太守认为今夜祭礼如何?”
汪九青欠身道: “刺史安排,自然妥帖。”
但范刺史似乎极为不满,不待汪九青回应,又径直道:“月圆之夜无月,也算妥帖?实在有违壬益城‘福地洞天’之名。为官者尙闲言碎语,城中百姓又如何安心?汪太守,你家中独子大病初愈,我等体谅,才未劳你出力。但祭礼本是众官之责,如今佳节不祥、流言四起,你身为一郡太守,怎能置之不顾?”
汪九青受了责备,连忙拱手道:“得范大人体恤,在下自当尽心竭力,明日必亲自安抚……”
“明日?明日便迟了。”
“在下愚钝,还请刺史大人指点。”
范刺史道:“听说太守与乔道长常有往来?乔道长平时总能呼风唤雨,今夜召那圆月出云,想必不过是举手之劳。”
汪九青这才明白了,原来是要请乔道长出关。
一提起乔道长,汪九青便想起四年前的孟春时节。
他那时还只是个六品县令,第一次见到了乔道长。
壬益城的春天,一向春阳温婉、春雨细润,唯独那一年,突然暴雨不止,连下了七天七夜。当年城中太守姓袁,眼看着三方洪水将至,袁太守携众官北上崂山,请道长们相助。谁知,素日里尽受百姓供奉的各大道观竟皆闭门谢客,任众官如何恳求,都无济于事。
九青一路随着长官们磕头,苦不堪言,但是,直到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府邸里时,才知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原来独子汪佑礼自小慕道,眼见着父亲北上崂山,这厮竟偷偷跟去了。雨大路滑,他一个不留神摔落山崖,被随从救起时,人已没了意识。再送回府里,只剩一口气了。城中正洪水泛滥,哪里请得到大夫上门医治?汪夫人哭到满眼血泪,苦苦期盼着夫君请来道长下山救子,最后的这点希望却也落了空。
可怜汪九青年过四十,膝下唯此一子,百般宠溺了十五年,却不想遭此天灾人祸。
独子濒死,城外江水也已涌入府邸,在夫人和家仆的痛哭声中,九青沉默地淌着浑水,独自进入书斋。
锁门。落座。拔剑。
剑刃的寒光颤巍巍地在脖颈上跳动,一滴热血,一抹猩红。
这万念俱灰之际,崂山上却下来了位年轻的小道士,径直往那汪府去。
反掌即止雨,覆手可逐风。默念一咒,隔空取物;静思一决,起死回生。
再抬首,只有晴空万里,一切竟恍如大梦。
道长叫乔良,无字无号。
没人请其下山,连其修行的道观都全无记载。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长却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平息了滔天江潮。
汪九青眼见着儿子从面容枯槁到精神焕发,不过区区一炷香的时间,不禁喜极而泣,拉着夫人连连叩谢乔道长,叩得额头都出血了。
乔道长不发一言,目光驻留于他颈上那道细细的红印,也拒收谢礼,抽身而去了。等汪九青想起那道伤口,再一摸,早已了无痕迹。
汪九青与夫人连连嗟叹了一整宿,恩人归去崂山深处,又该往何处寻呢。
翌日,他一出府,愕然发现乔道长仍在城中!一问才知,原来是水患刚停,城中又闹起了风寒,乔道长正在为百姓医治呢。
这下,九青说什么都要为乔良道长建处道观。
一是他为父为官,都要答谢乔道长的救命大恩;二是,他知道,终于遇上贵人了!
原苦心计划依仗岳丈却不成,如今竟天降贵人!汪九青最懂得什么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要出人头地,就在今日了!
其实,九青从出生起,已然高人一等了。
他父亲官至正二品尚书令,即便在地灵人杰的壬益城,此等家世也是数一数二的。怎奈,九青是妾室所出的第九子,既无父亲宠爱,也无爵位继承。
他原本该婚配个不通官场的外族巨贾之女,用“尚书之子”的虚名换一生富裕。那巨贾之女虽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温婉娇柔,绝世善舞,但终究为外族,空有钱财并无实权。
所幸,机缘巧合之下,他得到了侍中独女的青睐,攀上了正三品的岳丈。
原以为能很快飞黄腾达,不想岳丈为官太过清正,鲜少抬举他,最终也只混了个县令。更倒霉的是他那夫人身体虚弱,多年来只生育了一子,他碍于岳丈,连纳妾都不得。
他如此战战兢兢地过了半生,却差点没了儿子和乌纱帽,还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如何甘心继续谨小慎微地活着?
必要借乔道长的东风,直上青云!
要说乔道长自下山后,久驻壬益城。从此,方圆百里之内,无旱无涝,无饥无灾,甚至无人病逝,天下称奇,壬益城民更奉赞其为“福地道长”、“临江谪仙”。
那般深的修行,寻常人家哪里见过?即便在崂山脚下,也只在传说里听过,或在古籍里读过,得道之人皆是清一色的疯癫年迈。偏这乔良道长不仅青春正好,模样更是一等一的标志。
秦有留侯张良,貌如妇人好女,亦不如,道长乔良身姿温婉似柔柳;
汉有佳人小乔,俏比桃花夭夭,又怎比,谪仙小乔娉婷绝世若惊鸿。
凡乔道长现身长街,女子红装碧钗,男子脱帽著帩,老老少少摩肩擦踵,翘首以盼,只求一睹道长真容,沾沾仙气。
只是自道观建成,乔道士便鲜少外出,终日久居这所无名观中,似乎全然不知观外——
这日是袁太守因无能抗灾,惨遭革职,六年功绩一朝空,连姓名都不被百姓记得;
那日坊间传言,乔道长并非凭空而至,是得汪县令诚心所请,才往汪县令府上救子,又救得城中老少;
另日是汪九青升为太守,相貌堂堂,仁义重情,不愧为尚书之子、侍中之婿,百姓赞其懿德清誉,得民心之所向而无往不利。
每逢佳节祭礼,九青必以为城中百姓祈福为名,宴请乔道长。乔道长也每每赴约,只从不留宴,施法而后归。如此淑人君子,众口交赞。请来乔道长的太守汪九青自然同得人心,更加风生水起。
只是,这些佳节祭礼之中,唯独少了中秋。
每逢中秋,无名观闭门谢客。任谁来请,道长都不踏出道观一步,也无人能踏入道观一步。
纵然明知中秋无月乃凶兆,汪九青也不敢叨扰乔道士。面对长官胁迫,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回府后,心中忐忑,只得叫夫人给道长备些酒菜和宫饼。
九青如实说了,夫人似乎并不担忧,反而道:“夫君虔心,道长善心,必会相安无事。若夫君为难,妾身代为转达,也未尝不可。”
九青闻言,愠声道:“本太守如何还用妇人家添乱?你只管多备些宫饼,样样数数的,都放全了。”
夫人却只放了两三粒红豆宫饼,说道:“只挑小乔道长喜欢的便好,道长与官吏不同,太铺张反而叫道长指责。”
九青更加恼火,正要动怒,却被儿子的大呼小叫给打断了。
“爹爹!爹爹要去道观吗!爹爹带上我!”
见儿子一脸期待,眉眼都快扬上天了,九青的怒气化成了叹气,“佑礼啊,你是为父的独子,是名门望族的官宦子弟,日后可尽享府邸、爵位、权财,又何苦执迷不悟,非要去求什么道法?你明年便要行弱冠之礼,怎还能如此肆意妄为?”
汪佑礼却执着地道:“爹爹!儿子求的并非寻常道法,那可是小乔道长!”
汪九青道:“为父四次三番地为你求了,乔道长明明近乎现世之仙,却常言自己道行尚浅,不足以传授。儿啊,你当年是怎么差点丢了性命,这些年又为何所累才体弱多病?道长执着拒收你为徒,任你慕道仍遭祸殃,着实辜负我们一片真心。”
佑礼却不气馁,目光纯净仍如四年前的总角少年,坚定地说道:“小乔道长是因爹爹下山,特来救儿子,这些年又总照顾儿子,与儿子命理交叠,是命中注定的师父。儿子拜师,也是为了给爹娘尽孝道,待学了乔道长的妙手回春之法,一定保爹娘万寿无疆。”说罢,竟向九青一大拜,“求爹爹成全!”
见儿子竟听信了坊间流言,汪九青想说些什么。怎奈,他为官为父,都不便说破。遂只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夫人瞥了他一眼,对儿子道:“好孩子,你爹年纪大了,祭礼刚结束,连口茶都没喝上一口。你既然心诚,不怕吃道长的闭门羹,便替你爹爹去请道长。要是请不来,也把点心和酒菜送到。中秋团圆,道长一人闭关修行,也太清苦了些。”
佑礼兴冲冲地一把跨上篮子,就要往道观去。夫人忙拉住他,切切叮嘱道:“佑礼,你可记着,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失了礼数,万不可轻举妄动叨扰了道长修行。”
“知道啦!”佑礼嘴上答应着,急不可耐地冲出了家。
漆黑的道观一片死寂,一如过去的每一个中秋。任佑礼叩门问候,连风声都传不出来。
莫非乔道长不在?
汪佑礼来来回回地绕着黑漆漆的道观踱步,许久才放弃,垂头丧气地回府去。
路上经过热闹的游园,他不禁驻足多瞧了瞧,正听着两小儿议论着小乔道长。
一个得意洋洋地道:“你可知那道观为何不开门?”
另一个说:“怎么,你知道?”
“那道士在观中看嫦娥跳舞、跟杜康喝酒,当然不出来咯!”
“哼,鬼才信你呢。”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两小儿大抵是浑说着玩,怎奈,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汪佑礼自出生起,从未求而不得过,唯独在乔道长那儿屡屡碰壁。无论是劳驾父亲、外祖、甚至太公,都说服不了乔道士教他几招法术。
他本就向往那无名观,久而久之,愈发心生执念。这会儿一想到那观中可能有嫦娥,竟鬼使神差地又回了道观。
呀,道观门口的篮子不见了。
汪佑礼怔了怔。
慢着!篮子不见了!!
被道长拿进观中去了?
道长真在观中!
道长为何总在八月十五躲着不见人呢?
莫非真有嫦娥……
汪佑礼心中如虫咬搔痒难耐,实在太好奇了,下定决心,必要见上一见!
方才踱步时,他发现道观外新种的松树今年生得甚好,松枝刚过了墙头。正好今夜乌云蔽月,道观里外皆未掌灯,汪佑礼便借着昏暗攀上树梢,偷瞧道观院内。
谁知,他一探头进了道观,差点被晃得睁不开眼。
道观内赫然升着一轮明月!
他又往外挪了挪身子,眼前重新是黑漆漆的深夜了。
佑礼大喜过望,果然这道观内大有玄机!再探头进去,又听到了女子吟唱。
定睛一看,明月之下,一绝色美人纤腰秀项,抚琴而歌《秋思》,其声清越,空灵婉转,更嘹亮如箫管,院外却什么都听不见。
另有一美人举杯起舞,翩翩作舞,一曲娉婷惊鸿,一身若病西施,身姿曼妙如燕、温婉似柳。待女子舞毕,娇美之貌于月色中更熠熠生辉。
莫不是嫦娥有了同胞姊妹?
虽然院内不见杜康,也不见乔道士,但佑礼欣喜若狂,激动得差一点泪流满面。他顾不得其他,目光寸步难离两位美人,激动地拼命探身听着,却一个不小心,滚落院墙,顿时惊动了院内双仙。
汪佑礼忍不住痛,哎呦地叫唤着,很快被人扶起,身上忽然不痛了。
抬头一瞧,来人竟是小乔道长。
佑礼羞愧难当,只得连连道歉,却猛然发觉道长身上穿着的,分明是那娇美舞裙!
待他再环视院落,抚琴的嫦娥立即盘旋而起,一仙一琴转眼间化为膳桌上的一双木箸;
明月凭空飘飞,原来是张圆圆的窗户纸;
古琴也簌簌散落,原来是数颗秋收的玉米杆;
只有饮器是真的,还在凭空斟酒,才知这院中,仅一女子独酌而已。
佑礼推开道长,哭号着连滚带爬地往家跑,当夜就因惊惧病倒了,嘴里不断喊着“道长是妖怪!”
汪九青抱着爱子,后悔不已,只怕是儿子惊扰道长才遭惩罚。他虽笃定儿子疯癫是道长施法所致,但毕竟见识过其威力,寻去了道观也不敢发难,毕恭毕敬地叩门请道长出观说话。
门开了。
汪九青准备了大段大段的开场白,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就先呆住了。
“九青哥哥。”
还是小乔道士先开了口,语气如往日般清淡,音色今日却娇媚似莺啼鸟啭,如女子……
不,小乔道士今日便是女子。
黑发黛眉,明眸皓齿,一如二十四年前雪中一别,冰肌凝肤没留一丝岁月的摇曳。
“娇……娇娘。”
是了。
她是乔良,也是娇娘。
她是道士,也是蒙族巨贾奴尔金最小的女儿。
奴尔金白手起家,财富来之不易,一生慕道,最信风水。当娇娘还在母亲腹中时,父亲便为了沾一沾“福地洞天”的庇护,举家迁至壬益城,期盼未来财运亨通,也望家族昌盛富足。
娇娘是家中第一个出生在壬益城的孩子,父亲入乡随俗,为她取了当地人的名字;
她也是家中最后一个出生在壬益城的孩子,许是孕期跋涉落下了病根,母亲产后身子再未好过。
娇娘幼时与父亲很像,喜好风水,也慕道法。从不爱胭粉水分,亦无心丝竹女红,却可通读各仙家传记,涉猎各观宇古史。家中人深以为怪,但无碍宠爱。
至及笄,娇娘初长成,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星眸柳眉,红唇白齿,比壬益城的山水更要秀美动人,可谓人如其名。
曼妙娉婷,能作飞燕掌上舞;娇柔窈窕,远胜西子捧心蹙。游子见之忘忧,诗人望之成章,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闻。
那年中秋,她坐游船赏月,那么多的目光扎得她如芒在背。
江畔的亭栏里挂着最难猜的灯谜,从来僻静。那夜,只有一个年纪相仿、衣着富贵的少年在专注地猜着灯谜。
紫缎青褂,孔雀笑春云锦袍;乌发垂冠,水仙凌波金抹额。翩翩兮君子如玉,萧萧兮公子无双。灯笼里的红烛影动,他粉面红光,似扑了一脸的落霞。她从他身旁经过,他也悄然无知,只顾着静思,淋了一身的月华如洗,凭栏处,松姿竹影。
那是谁家的少爷? 都没随从跟着。
第二年中秋,她又去了,他还在。
他们两个在亭栏两头,各自赏月观灯,逐渐往中间去。
他终于注意到她,谦逊地笑笑。一支华丽的湖船横亘于二人之间,不及谈话,他便登船离开了,却在船头不自觉地回首望她。
她假意抚灯,却微偏着脑袋,余光追随他的离开。
第三年中秋,似乎已经无法算作不期而遇了。
她故意要猜他身边的灯谜,他温雅地欠身,把灯笼让给了她,独自寻了别的灯笼,又陷入沉思。
湖船又来了,他登船前,终于开口,向她告别,又问道:“姑娘以后还会来赏灯吗?”
她未答,船便去了,只来得及交换一个微笑。
湖中余波清凌,缓缓荡开了一圈又一圈,似在勾勒着他的轮廓。她伫立良久,发现脸都笑僵了。
第四年中秋,她到得早,没见到他。等到月升,他还是没来。
她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却实打实地灰了心。正百无聊赖地摆弄起手里的红灯笼,身后传来摆渡声。
一回首,又是那华丽丽的船。
在船头眺望的,又是她心念念的少年。
少年这回提来了一盒宫饼,分了一半给她。“我娘亲做的,不知姑娘是否爱吃红豆?”
她会心一笑,脸上的红晕掩映在红灯笼的烛光里,却是比红豆还红。
可是,湖船急着载他离开。
少年连字谜也顾不上了,只留下了宫饼,解释道:“父亲繁忙,每年中秋才带我们回乡,昨日路上耽搁了,明日一早又要赶回京中了。”
他说他是尚书之子汪九青,求她芳名。她怔了怔,没有答复,只目送他去了。
星子高寒,纵然从水中捞起来,也擎不起星曜银辉。
她终只是外族女子。遂偷偷哭了场,便下定决心再不见他。两月后,壬益城下起了那年的第一场雪,她竟收到了他的来信。
他说,他虽是尚书之子,但在府里身份卑微,只怕给不了她金碧辉煌。
他说,吃了那口红豆宫饼,更想回乡,分不清是思乡,还是思人。
他说,他平日最擅灯谜,最近两年中秋,却一个都没猜中。
她靠着暖炉,心如融雪。遂提笔回信道,六朝金粉,不及一朝情深。
第四年秋叶初红,他早早回到壬益城,带着彩礼,上门提亲。
两家还在欢喜地挑着良辰吉日,怎料,白事竟先于红事到来。
八月十四,奴尔金突染重疾。次日,骤然辞世。
长兄难以接受父亲暴毙,服丧期间买醉,冲撞了马车,当街一命呜呼;
次兄继承家业,却不通当地法条,遭人告发亏欠邑税,被发配充军;
母亲本就体虚,连遭打击更一病不起,这年隆冬大雪极寒,到底未能挨过。
她早已流不出泪了。他却哭得声嘶力竭。
他发誓要违抗他那尚书父亲,定娶她过门。她不忍误他前途,更不忍他离别家族。
还记得那年江亭,他说他是尚书之子,她怕高攀不起,以为那是他们最后的中秋。
原来一念成谶。
她推开瑞雪掩埋的大门,像迎他来时那样送他永别。
满车的彩礼叮当作响,如来时一般欢喜。从不在乎人世间又添了怎样的欢喜,或是又殁了怎样的佳人。
车走。闭门。披麻戴孝。
瑰丽的琉璃瓦黯淡在白色的丧绢之下,高昂的镇脊兽沉寂于烛香的烟尘之间。隆冬的大雪仿佛永远也下不完,她的心,凝华成白茫茫天地中的一粒雪,冰冷而飘摇。
待三载孝期毕,家中再无牵挂。
听说前年,尚书之子迎娶侍中之女,门当户对。
听说自古,崂山多得道仙士,超脱六界之外。
她散尽家财,只带了些许碎银,和满月时父母为她重金寻来的祈福宝玉,打点好行李,独自奔赴崂山,求学仙法道术。
正值大寒,崂山山麓,六尺瑞雪砌白墙,一丈冰凌挂寒枝,无车马进出。
她提裙踏雪,非要往那深山去。不出一里,袜履之间连结数层薄冰,脚下湿滑,连摔了几回。身上并不吃痛,只裙摆被草枝划破。裙摆又沾融雪而凝,不见破损,如祀神时熔糖凝铸的衣袍,晶莹轩昂。
她生火取暖时,忽闻一丝暗香,寻香而去,只见雪林深处,红梅霞披,蜡梅曦辉,素梅潮涌。
再往前去,峰回路转,只见蝶舞蜂觅如新春,绿荫遍野似盛夏,金田穗满犹深秋。
小径尽头,坐落着一处幽雅别致的道观。观内一位须发雪白的老道士在蒲团上打坐,清怡矍铄。
她叩门求教,道士道:“只怕人如其名,不能吃苦勤学。”
娇娘回道: “我能吃苦,必勤学,定不负师父指教。”
道士稍作打量,又道:“我门徒弟子都在山间劳作,待他们回来见了姑娘,只怕从此三心二意,误了自身修行。道观并非人间烟火,姑娘不宜为道,更不宜叨扰他人修行。”
她闻言,便继续前行。
崂山重峦叠嶂,多仙人,往西去十里,便又是一座山头。山头同样风景不凡,也有一座清幽道观,观中亦坐了位神观玄妙的仙人,用一番相似的说辞拒绝收娇娘为徒。
娇娘谢过再寻,在雪野泥沼里跋涉了足足十日,途径十余座大小观宇,多为古书所记,仍无一人收她为徒。
干粮耗尽,她只得采摘草根充饥,捧化积雪解渴。又捡干枝生火。
身上一暖,被草枝冰凌划破的伤便隐隐作痛,裙摆也在冰融后低垂无力,湿哒哒地粘在伤口上。
这日,又遇到一处并无记载的小观宇。
此处尤其凋零狭隘,积雪围堵,只留出一条草凋芥枯的小径通往庭院,户限破败穿穴,门口香炉里,香火艰难地从小山堆似的炉灰与雪屑之间探出头来,似乎未有人按时打扫。
观内老道士没有蒲团,衣衫单薄地盘坐在枯树墩上闭目养神。
肩头覆雪而不知,身形干瘦而挺拔,道服的折痕和容貌的皱褶都深邃隽永如树墩上的年轮。神态怡然自得,不知时节,也不惧严寒。
娇娘垂目拱手,恭敬地问道:“仙人可收小女为徒?”
老道士睁开双眼,看到娇娘,倏而爽朗大笑道:“罢了罢了,你既走了十日,我便教你十日,无妨。”
她惊喜万分,只见老道士雪发星眸、松形鹤骨。扬弱冠之神采,轩辕不及其曜;怀总角之纯真,寒酥比之犹浊。紫芳心,磐石志,不似寻常人等。期颐之年,灵犀辟尘。
十日虽短,但这一路实属不易。娇娘叩首拜师,感恩不已。
到了十日,老道士没有逐她下山的意思,继续命她劳作练习。又过了十日,还是如此。娇娘也只当师父变了心意,愈发感恩,遂更加勤奋,十日又十日,无论砍柴打扫,还是读书练咒,都比寻常人努力数倍。
如此过了十个隆冬,又一日大雪封山,老道士忽然对娇娘道:“时候已到,你此后课业不在此隅。为师只有最后一课可说于你,仙者道家,遵循因果自然,莫要痴迷留恋,勿以俗世为束。切记,切记。今日若能下山,尚可得太清之道;若不能下山,只怕又要重修元气。”
娇娘大惊,但老道士态度坚决,直催促她早早下山,莫要留恋。说罢,也不再理会她,径直往院中树墩上,悠然打起坐来。
娇娘只得叩谢道士,出师下山。
隆冬依旧苦寒,大雪依旧封山,可她已非十年前的凡尘女子。
心中静思一诀,抬手间,怒风拔山,气冲霄汉。雪齐腰,狂舞九重天,霰为浪,倒流吞虹蜺。满目的云凝霜浓,如缠织女缟练,又沐银河星瀑,天地只此素白,再无杂念。
一合掌,狂风戛然而止,山静如画,云散霜融,欲接那飘飘飞雪,掌心却堆了一撮儿醉心的柔香。
原来冰雪回溯、再临人间时,雪化梨花,霰作春蕊,幽径上哪里还有积雪阻塞?只有层层叠叠数不尽的落英柔软地铺遍了山林。行于花径,如临波游水,又似云端漫步,几乎可比肩春神,得百花簇拥。不出几步,足尖已沁染花香馥。
行至半路,她却如何都寻不得贴身的祈福宝玉,想来是落在了道观。那是父母最后的遗物,她只得乘风而返。
回观,愕然只见那院中,凭空生了一株参天古松,虬根绵延无止,苍叶干霄蔽日,
枝头覆雪而不知,松针干瘦而挺拔,千岁常新,无关寒暑。问世间何物可及、何人可比?拟作神仙,更比神仙超逸。
道观再无人烟,娇娘心中了然,对着古松叩拜三回。她不再寻留在道观的玉,人却留在了道观。
“师父待我如再生父母,我既为父母守孝,也愿为师父守观。”
松风无声,落叶无话。
这一晃,又是十年。在那场春日暴雨降临前,她觉察壬益城命数将近。
师父叮嘱过,遵循因果自然。
她没有现身。
闭关修行时,她发现那年清雅温柔的少年忽然离她很近。
师父叮嘱过,莫要痴迷留恋。
她没有现身。
山下洪水滔天,山上安静如死寂。她却听到了满城灵堂里的哭声,也看到了白色的人的红色眼睛里,那些哭不出的无色的泪。
师父叮嘱过,勿以俗世为束。
她到底还是下山了。
下山那日,松风仍无声,落叶亦无话。
一眨眼,四年过去了。
壬益城如旧。崂山如旧。天下命数如旧。
而她,只有容颜如旧。
“怎么……怎么会是你?”汪九青看着那张与蒙尘的记忆中毫无差别的脸,渐渐回过神来,往日俊朗仁爱的面容突然扭曲起来,食指颤抖地抬起,在空气中胡乱点着,“你……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你……你是故意报复!你用心好生阴险!”
娇娘笑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地,笑着掉了滴泪。
其实,去年中秋,她的道观开门了,是为汪九青的夫人开的门。
汪夫人是京中人,对壬益城一无所知,嫁于汪九青后,随夫归乡。与壬益城百姓不同,汪夫人从不讲风水道法,即便亲眼见到道长救下独子,也只当道长医术精湛而已。
夫人只讲世事人情。
年年中秋,夫人亲送各色宫饼酒菜来道观。即便不得回应,也总邀请道长去家中吃口家常菜,在道观门口为夫君和爱子,一遍又一遍地感谢,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娇娘终于开门,以男身请夫人入观。“夫人今日送的佳肴,明日都会出现在您的膳桌上。”
夫人依旧不信,道:“那倒是稀奇了。乔道长,妾身制了各色宫饼,特来送给您品尝。”
娇娘婉言推辞,又道:“夫人不必如此铺张,倒浪费了好食材。贫道并非为了夫人或汪太守才下山,夫人不必特来感谢,也不必再来道歉。”
“妾身明白……乔道长可曾尝过宫饼?”
“自然。”
“可有喜好的口味?”
“红豆。”娇娘脱口而出,先惊住了自己。
汪夫人笑了笑, “倒与我夫君口味相似。”
夫人又道:“夫君并非完人,也常有追名逐利之心,还请道长宽宥。夫君生于重臣之家,连婚姻大事,也受父母掣肘,险些为财富迎娶巨贾之女。若无夫君当年情深义重,如今又怎能幸得我儿?每每念起过往,妾身不免心怀感恩,才常为夫君叨扰道长,还请道长见谅……”
那一刻,娇娘明白了,她还是痴迷留恋了。
如今,她下山四年,算来也只有最后一年,才是彻彻底底地为了众生,而非一人。
可是,偏这一人,足以颠覆众生。
第二日,整座壬益城都知道了,那乔良道士竟是二十四年前克父、克母、克兄、还差点克夫的外族女子奴娇娘!
连大字不识一个的耕夫都知道,好女子如何能千娇百媚、念咒施法、孤零零地入了道法?甚至男女皆可化,作倾城倾国貌,不是要人性命的狐妖还能是什么?
怪不得!好好的中秋佳节,却乌云漫天,唯独那道观里升了明月!原是那狐妖偷月!
装什么悬壶济世,只道是天煞孤星;夸什么丰神俊逸,只道是红颜祸水!
妄言非议随着百千人的呼吸弥漫了全城,娇娘遂彻底闭观不出。
中秋之后,便是寒露。
当日雨雹,拳头大小的冰球如天女散花般铺天盖地,砸得府邸朱墙上螭吻坠檐、垂兽脱脊,更别提寻常人家的木楼土屋,皆遭雹冰贯穿。
雹灾过后,气温陡然回暖,竟在这深秋时节闹起了蝗灾。
人在天灾面前如惶惶逃窜的飞蛾,转身一个不留神,又撞上了灯芯。逃与不逃,终究形神俱亡。人已如此,何况庄稼?未收割的不必提,即便是早早收割到谷仓里的粮食,也没挨过从天而降的雹子和见缝插针的蝗虫。
这下城中大乱,百姓们纷纷声讨女道士祸乱天下之罪。管它道法佛经、辟邪符咒、祖传珍奇,但凡家中有的,连雄黄酒都捧出来,只为齐心协力镇压狐妖。
汪太守更悲愤不已,凄惨地诉说着他如何遭女道士蒙骗,他那宝贝儿子如何为了全城的安危,冒死揭露了女道士的真面目,又如何惨遭诅咒抱病不起。他仅此一子啊!怎知那狐妖欺骗良人、残害无辜!这等慈父之心,如何平复!
不待众人推倒道观,一美艳女子竟飘飘然地穿墙而出,径直往城外去了。任棍棒刀斧,任水火符经,皆如流云浮风,碰不到女子丝毫。有人伸手去抓,却只扑了满手的黄土。东风起,女子似孤叶飘远,很快便追不上了。
汪九青隐隐觉得颈间温热,伸手去拭,掌心一抹猩红。
师父叮嘱过,勿以俗世为束。
莫要痴迷留恋。
遵循因果自然。
随后数月,壬益城暴雨如瀑,江洪涌,山石落。又数月,大旱无雨,寸草不生。
城中人又恨又惧那狐妖之怨,特请道士们来解咒,道士们却皆言无计可施。
“且看这城之风水、人之命理,壬益城四年前就该遭此大劫。城中诸位能在生死簿上多赊了四年盛景,是贵人庇护,如今销账,是天道使然,如何可违?”
道士们离开后,壬益城中天灾人祸,延绵不绝。即便有人背井离乡,也难逃命数。
又不知过了几载秋、几载春,壬益城已化为乌有,沧海桑田,再不复当初,只剩崂山伫立不倒。
有人来崂山脚下建了新邦,繁盛过后衰败,衰败过后重兴,又如此过了几载春、几载秋。
这日,自古多道士的崂山上,又新来了位道长。听说是个女人,也有人说,其实是个狐妖。
无论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无论荣辱兴衰,亦或风起云涌,总有人前去求访问询,踩得那小径草枯、户限穿穴,门口香炉里炉灰成山、香火不绝。
那道观中只一株参天古松,松风低吟,落叶窸窣。
后记:
相传,词牌名《念奴娇》的出处,是唐朝歌姬念奴,因其歌声娇俏特有此调。但奇怪的是,《念奴娇》里闻名的词,皆出自豪迈派词人。
行文不见娇俏,或悲愤,或忧国,或清高,或洒脱。
或悲愤,自古只闻红颜祸水、妖魅惑众,不问人心险恶、贪婪无知,以俗世为束。
或忧国,不忍众生同历心碎之苦,方力抗天命因果,甘愿自损修行、痴迷人世。
或清高,命运犹可争,人间不值得,虽有情,然不及草木,因果遵循.
或洒脱,从此去凡脱俗,得道六界之外,再不必舞一曲秋思。
或许,一如壬益城非仁义,念奴娇亦非念奴。
亦或许,红尘不常汪九青,人间尙能念奴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