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这一天,凌冲照旧拎出一壶老酒,靠在船舷边。那船就飘乎乎偎在河上,没有半点生气。
眼前这条无界河乌黑如墨,深不可测,平静得不见一丝起色,观之似老坑古砚,抚之如玉女粉肌,只等撑船人握着长篙,在上面细细拂过。
凌冲扯开封酒的荷叶,河面升出几缕烟雾,时而淡,时而浓,不动声色的围住了小船。
“急什么?滚开!”凌冲剑眉一竖,将一口酒喷向河面,那烟雾向下一沉,又缓缓升起,在船边徘徊了半晌,恶狠狠的落入河中。凌冲冷笑一声,一仰脖子,又灌下几口酒。
每年七月十四,凌冲的脾气就差得很。这一天阴气极盛,他无法像平日那样渡鬼,只能眼睁睁看着上船的魂魄被当做祭品一般,让无界河中的水鬼撕扯得支离破碎。
几口烈酒下肚,凌冲皱着眉头,等待那倒霉的魂魄前来献祭。
“这就是玉河吗?”一声冷冷的询问从船尾传来。凌冲回头一看,只见船尾站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身披轻纱似的杏白衣裳,黛眉微蹙,两靥生愁, 肌肤中全无一丝血色。
凌冲从未见过如此清透的魂魄,不禁心下一惊,还未顾上答话。少女轻蔑地说道:“你是这里的河神吧!我是你的祭品,我叫子青。”
凌冲与少女相对而视,只觉她似冰雪般冷,若冰雪般洁,眼如杏子,睛比小儿,面容绝美。她杏白色的衣裳如轻烟薄暮罩在肌肤上,似仙似神,实非阴世之人。
凌冲刚想作答,却不知如何作答,索性淡淡地说:“叫我凌冲。”
少女一怔,冷笑一声:“好!凌冲!我问你,一个河神,居然要活人献祭才肯保一方安宁,你到底是神仙还是鬼怪?”
凌冲见她如此说,便知是误会了自己。刚想解释,却看见船尾不知什么时候又升起了那时青时紫的烟雾,在少女脚边鬼鬼祟祟。凌冲猛地起身,将少女拉在身后,将手中的烈酒泼向船尾,那烟雾一下子又缩进水里去了。
凌冲见少女涨红了脸,正要说话,只见少女柳眉倒竖,大声道:“你做什么动手动脚,装神弄鬼?真是个不知廉耻的恶鬼!”凌冲被她一骂,心下不禁泛起酸楚,索性俯而不答,闷声饮酒。
“凌冲!你为什么要活人献祭,祸害一方百姓?你知道有多少人为此家破人亡吗?”少女尖声问道
这少女上船来不问青红皂白就一通指责,自己的几番好意她都不领情,凌冲更加烦闷,脱口道:“祭品,自然是给我这水中小鬼果腹用,不填饱的肚子,怎么替人消灾?”说完,凌冲扫了一眼少女。
“哼!若是要用他人之命保自己之命,这种神仙不如不要!”少女正色道,“就因为你要祭品,人间便烹儿卖女,欺小凌弱,早已成了炼狱。你贪得无厌,欲望无休,你哪里还配做令人敬仰的河神,不过是迟早要被揭穿面目,遭人厌弃的怪物!”
凌冲苦笑一声,“厌弃?我早就遭人厌弃了。你以为这里就不是地狱了?我不要不情愿的祭品,有本事,你从哪儿来就从哪儿回去!”
少女一听,急了眼,跺着脚说:“我既然来了,怎么可能回去。你要拿我喂你的小鬼,就动手吧!”
凌冲心想:“这少女年纪不大,性子倒是烈,可惜也不过是逞一时之能罢了。”想到这儿,凌冲心生不忍,于是摔烂酒缸,捡起一片碎片,割下几缕青丝,丢到水中。只见倏忽之间,船边围满了青紫色的烟雾,转瞬间便在争夺与撕扯中将几缕青丝吞噬,继而极不满足的向船尾涌来。
少女惊得杏眼圆睁,凌冲一把将长篙指向船尾,奋力一击,烟雾如哀嚎一般,狼狈褪去。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一会儿的下场。”凌冲头也不回地说,好长时间,少女才说话:“它们怎么连你都吃?你不是河神吗?”
“饿极的畜生,什么不吃?”凌冲冷笑一声,“怕了吧!现在还敢逞能吗?”说完,凌冲瘫坐在船尾,喝起酒来。
少女柳眉微蹙,低头捻弄着自己的衣角。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突然夺过凌冲的酒缸,猛喝了一口,厉声道:“你不必多说,我来,是心甘情愿做祭品。我要你知道,从我之后,你不能再向人间要任何人来祭祀你。若你是神,便要做个渡得了众生的明神;若你是鬼,就再没有资格受人间景仰。我死前发下毒誓,若以我之命不能换玉河之平静,你的玉河便不再受人供养,你也永世不得入轮回之道!”
凌冲心中一荡,他静静看着少女,只见她目光如炬,神色庄严,单薄的轻纱中竟包裹着如此神圣的灵魂,不由问:“你为何来当祭品?”
少女粲然一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完,就站上了船尾,飞身向下跃。
凌冲一把拽住少女,拉回船中,大声道:“急什么?时候还不到!”少女不再说话,背向凌冲,端坐在船尾,望着无界河的深处。
凌冲拿起长篙,慢慢划过水面,小船在无声的河上游走起来。少女的背影孤单又神圣,凄凉又纯洁,凌冲的长篙越划越快,小船越行越急,船后的烟雾越跟越近。
朦胧中,少女忽见看不到边界的河水中央,生出一方土地。少女心下凄然:“到了该去的地方了,愿我许下的誓愿能够实现。”凌冲见少女起身,便走到她身后,朗声道:“子青姑娘,这里不是玉河,是无界河。你投胎去吧!我来替你!”说完,用力在少女身后一推。
少女在岸上回头,之见凌冲在孤零零的小船上惨然一笑,水底的烟雾忽地涌上船舷,瞬息间吞没了整条小船。
少女大惊,四处寻找凌冲,可眼前的无界河乌黑如墨,深不可测,平静得不曾发生任何波澜,哪里还有凌冲的模样。
少女身后传来一阵催促声:“快去投胎吧!误了时候就投不了了!”少女也不回头,只呆呆望着河水。
“他替了你,你还不快投胎去!”催促声又传来。少女猛的起身,对着河水道:“凌冲!我错怪你了,我怎能用你之命换自己投胎?”说完,少女纵身也跳入乌黑的无界河中。
烟雾涌动,河水翻腾,刹那间天地昏暗无光。许久,天地分界,水天不再粘着。
自此,世上再无无界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