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皇上派职方郎中(掌天下地图及城隍、镇戍、堡寨、烽候,及沿边少数民族内附等事)陈大德出使高丽。八月十日,从高丽回来。陈大德初入其境,想要了解其山川风俗,每到一个城邑,都以绫罗绸缎送给守城官员,说:“我喜欢游山玩水,这里有什么风景名胜,我想去看看。”守城官员喜悦,就带着他游历,无所不至,往往见到中国人,自称:“家在某郡,隋末从军,被高丽俘虏,高丽把游女(无家无业流浪女子或妓女)嫁给我为妻,与高丽错杂而居,人数跟高丽人差不多一样多了。”然后问家里亲戚消息,陈大德骗他们说:“都安然无恙。”大家都涕泣,辗转相告。数日之后,中国人看见他就号哭的,遍于郊野。陈大德对皇上说:“他们听闻高昌灭亡,大惧,接待殷勤,超过平常。”皇上说:“高丽也就四个郡的地盘而已,我发兵数万攻打辽东,他必然倾国来救。另派一支水军从东莱出发,自海道直趋平壤,水陆合势,取之不难。只是山东州县凋敝,还未恢复,我不想劳动百姓罢了。”
14、
八月十六日,皇上对侍臣说:“朕有二喜一惧。连年丰收,长安一斗粟米只值三、四钱,这是一喜;北方蛮虏已经臣服长久,边疆平安,这是二喜。但是,平安则易生骄傲奢侈,骄傲奢侈则危亡立至,这是一惧。”
华杉曰:
我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且不知道自己不知道。李世民说他惧怕自己的骄傲,他上一句说攻取高丽很容易的话就是骄傲了,但是他不知道。三年后他亲征高丽,就铩羽而归。贞观年间对李世民君臣对话的记载非常详细,让人如同亲临其境,像李世民这样的千古英主,也是经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每个人都常有的“四个不知道”:
[if !supportLists]一、 [endif]做(说)之前,不知道自己要做(说)什么。
[if !supportLists]二、 [endif]做(说)之中,不知道自己在做(说)什么。
[if !supportLists]三、 [endif]做(说)之后,不知道自己做(说)了什么。
[if !supportLists]四、 [endif]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15、
冬,十月三日,皇上在伊阙打猎;十月四日,前往嵩阳;十月十三日,还宫。
16、
并州大都督长史李世勣在州十六年,令行禁止,汉人和夷人都感怀顺服。皇上说:“隋炀帝劳动百姓,修筑长城以备突厥,最后也不起作用。朕只是把李世勣安排在晋阳,而边疆尘土不惊,他就是长城,岂不壮哉!”十一月三日,任命李世勣为兵部尚书。
17、
十一月十五日,皇帝车驾西归长安。
18、
薛延陀真珠可汗听闻皇上即将封禅泰山,对他的下属说:“天子封泰山,士马都会跟从,边境必虚,我以此时攻取思摩,如同摧枯拉朽而已。”于是命他的儿子大度设征发同罗部落、仆骨部落、回纥部落、靺鞨部落、霫部落等,合兵二十万,渡过沙漠向南,屯驻在白道川,占领善阳岭,以攻击突厥。俟利苾可汗不能抵御,率部落进入长城,退保朔州,遣使告急。
十一月十六日,皇上命营州都督张俭率所部骑兵及奚部落、霫部落、契丹压逼薛延陀东部边境;以兵部尚书李世勣为朔州道行军总管,率领步兵六万人,骑兵一千二百人,屯驻羽方;右卫大将军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率领步兵四万人,骑兵五千人,屯驻灵武;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率领步兵一万七千人,为庆州道行军总管,从云中出发;凉州都督李袭誉为凉州道行军总管,攻击薛延陀西部边境。
诸将辞行,皇上告诫他们说:“薛延陀自负其强盛,越过沙漠向南,行军数千里,马已疲瘦。用兵之道,见利速进,不利速退。薛延陀不能趁思摩没有防备时发动突袭,思摩已经进入长城,他又不速退。我已敕令思摩将秋草烧光割光,薛延陀的粮草已经吃尽,野外又劫掠不到任何东西。之前侦探回来,说他的马把林木树皮都啃光了。你们应当与思摩共为掎角,不须速战,等他撤退时,一起奋击,必定将他击破。”
19、
十二月一日,皇帝车驾回到京师。
20、
十二月十二日,薛延陀遣使入见,请求与突厥和亲。
十二月十七日,李世勣击败薛延陀于诺真水。
当初,薛延陀攻击西突厥沙钵罗及阿史那社尔,都以步战取胜;这次将要入寇,也大举训练步战,使五人为伍,一人牵着五匹马在后,四人在前战斗,战胜则上马追奔。于是大度设率领三万骑兵进逼长城,想要攻击突厥,而思摩已走,知道不能达到目的,派人登上长城诟骂。正巧李世勣率唐兵抵达,尘埃张天,大度设惧怕,率众从赤柯泺向北撤退。李世勣选麾下及突厥精骑六千人从直路邀击,越过白道川,在青山追上敌军。大度设连日跋涉,抵达诺真水,勒兵转身迎战,阵地横亘十里。突厥兵先与他交战,不胜,退走。大度设乘胜追击,与唐兵遭遇。薛延陀万箭齐发,唐军战马多被射死。李世勣命士卒全部下马,执长槊直往前冲击。薛延陀部众崩溃,副总管薛万彻以数千骑兵专攻他的牵马士兵。薛延陀丢了战马,不知所为,唐兵纵击,斩首三千余级,俘虏五万余人。大度设脱身逃走,薛万彻追之不及。部其众逃回杀漠以北,赶上大雪,人畜冻死十分之八九。
李世勣还军定襄,居住在五台的突厥思结部叛走,州兵追击;正巧李世勣军还,夹击,全部诛杀。
十二月十九日,薛延陀使者辞还,皇上对他说:“我之前与你们约定,你们与突厥以沙漠为界,谁侵略对方,我就征讨。你们自以为强大,越过沙漠攻打突厥。李世勣只带了数千骑兵,你们已经狼狈如此!回去告诉你家可汗:一举一动,要看清利害关系,好好选择。”
21、
皇上问魏徵:“最近朝臣为什么不再谈论国事!”回答说:“陛下虚心采纳,必定有人说话。为臣者,能为国徇身的少,爱惜自己的多,他们畏惧自己被治罪,所以不说话罢了。”皇上说:“你说得对。臣子们说话忤逆了朕的旨意,动则遭到刑罚甚至诛杀,说话的危险,与赴汤蹈火,身冒白刃有什么差别呢!所以大禹听到直言就下拜,就是这个原因了。”
房玄龄、高士廉在路上遇到少府少监窦德素,问:“北门最近在修建什么?”窦德素上奏。皇上怒,指责房玄龄等人说:“你只管南衙政事就好了,北门一点小工程,关你什么事!”房玄龄等跪拜谢罪。魏徵进谏说:“臣不知道陛下何以责备房玄龄等,也不知道房玄龄等为什么谢罪!房玄龄等为陛下股肱耳目,朝内朝外的事,岂有他不应该知道的吗!如果工程是该建的,当协助陛下建成;如果是不该建的,当进谏请陛下停止。向有司询问,这是理所当然。我不知何罪而责,也不知何罪而谢!”皇上非常羞愧。
22、
皇上曾经临朝对侍臣说:“朕身为君主,却经常兼做将相之事。”给事中张行成退朝后上书,认为:“禹不矜伐,而天下没有人超过他。陛下拨乱反正,群臣诚然不足以仰望陛下的光芒;但陛下也不必在朝堂上当着大家这么说吧。以万乘之尊,乃与群臣校功争能,臣私底下为陛下感到不取。”皇上非常赞赏他的话。
华杉曰:
禹不矜伐,是不夸耀自己。《论语》里,孔子让弟子们各言其志,颜渊说:“愿无伐善,无施劳。”伐,是矜夸;施,是夸大。我希望不要张扬我做了什么好事,也不要夸大我有多少功劳和辛苦。这是很难做到的品德。之前攻打薛延陀,李世民在派出将军们之前,就已经安排思摩将秋草烧光割光。《孙子兵法》说:“先胜而后战。”李世民做到了,派出军队的时候他已经先胜了,李世勣等人只是去把战斗流程走完罢了。所以他想起来,自己真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难免自鸣得意,忍不住要说出来。
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
1、
春,正月九日,魏王李泰上呈《括地志》(各州地理志)。李泰好学,司马苏勖建议李泰说,古代贤王都招揽士人著书,所以李泰奏请修书。于是大开馆舍,广揽天下俊才,人物辐凑而至,门庭如市。每月拨给李泰的花费甚至超过太子,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认为:“圣人制礼,嫡子尊贵,庶子卑微,世子用物没有限制,与君王一样。庶子虽然受到宠爱,但是待遇不得超过嫡子,这是为了避免嫌疑,消除祸乱之源。如果应当亲近的,反而疏远,应当尊贵的,反而卑微,则佞巧奸人,就乘机而动了。汉朝时窦太后宠爱梁孝王,最终反而让他忧愁而死;汉宣帝宠爱淮阳宪王刘钦,也几乎败坏国事。如今魏王刚刚搬出皇宫,应该向他宣示礼仪法则,训导他谦退俭朴,才能成为良器,这就是所谓‘圣人之教,不肃而成’。”皇上听从。
皇上又令李泰迁居武德殿。魏徵上疏,认为:“陛下爱魏王,总想要让他安全,就应该抑制他的骄奢,让他不要处在被嫌疑的位置。如今移居此殿,正在东宫之西,海陵王(李元吉)曾经住过,当时人们就觉得不合适;虽然时代不同,事情也不同,但是恐怕魏王之心也不敢安息。”皇上说:“差点又办错事。”即刻让李泰住回自己府第。
华杉曰:
褚遂良的说法有点小误差,世子只是饮食标准没有限制,和君王一样,其他服饰器物,还是有限制。但是,他讲的道理,是帝王的基本常识,一旦君主偏爱某个庶子,他自己内心会膨胀而有非分之想,野心家会乘机而动,太子则心怀猜疑恐惧,可能有非常之举。总之,这是最可怕的祸乱之源。这个道理,李世民当然懂得,但也未必真懂。所以,他理智上听从谏劝,行动上却不由自主,最终还是搞出事来。前面我们讲了四个不知道,李世民这是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褚遂良所说:“圣人之教,不肃而成”,语出《孝经.圣治章》:“圣人之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 圣人的施教,不必过分严肃,但却能够成功;治理国家,并不严厉,而能够天下大治。
2、
正月十五日,将死刑犯流放西州(柏杨注:新疆吐鲁番市东),以充实当地人口,流刑犯则编入戍边部队服役,各以罪轻重为年限。
3、
敕令天下游荡没有户籍的人,限定明年年底之前设立户籍。
4、
任命兼中书侍郎岑文本为中书侍郎,专掌机密。
5、
夏,四月二十七日,皇上对谏议大夫褚遂良说:“你还兼掌起居注,写了些什么,可以给为看看吗?”回答说:“史官记录君主言行,无论善恶,全部详细记录,这样,君主才不敢为非,从来没听说过皇帝要求把起居注拿来观看的!”皇上说:“朕有不善,你也记下来吗?”回答说:“那是臣的职责,不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说:“假使褚遂良不记,天下人也会记。”皇上说:“诚然。”
6、
六月六日,皇帝下诏,息隐王(李建成)可追复皇太子,海陵剌王李元吉追封巢王,谥号依旧。
7、
六月二十日,皇帝下诏,从今天开始,皇太子出用库物,所司不要限制。于是太子发取无度,左庶子张玄素上书,认为:“周武帝平定山东,隋文帝混一江南,勤俭爱民,都成为一代英主;但是儿子不肖,结果宗祀灭亡。圣上以殿下亲则父子,事兼家国,所应用物不设限制,恩旨下达还不到六十天,用物已超过七万,骄奢之极,还有比这更过分的吗!何况太子正直的宫臣,没有一个人在身边;而群邪淫巧,昵近于深宫。从外面看,已经有过失;如果走进去,其中隐密的坏事,岂可胜计!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希望陛下能居安思危,一天比一天谨慎。”太子厌恶他的奏书,派出家奴埋伏在张玄素上早朝的路上,以大马鞭攻击,几乎将张玄素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