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船又要来了。
一到阴雨天,我便坐在廊檐下,等它出现。
黑色的船身,篷顶,缓缓出现在水面,船尾处无人,浆自动摇着,摇出缥缈的铜铃声。
只有我,能看到它,听到它的声音。
天很暗,雨很密,船很轻。
突然,船体发生剧烈晃动,铃声激烈,船一寸一寸下沉,像有重物爬上来。
许久,船逐渐平稳,铃声消失。黑色的船身湮没进灰暗的河面。
我在这个古镇,生活很久很久了,久到自己也忘了年纪。
大家喊我乌婆,大概我总是穿着一身乌黑的衣服。
关于那只船,有着故事,故事从何而来,我却记不得了。
只知道,那只船叫冥船。阴雨天,以死人生前的信物为引,寻它在水中的三魂七魄,助它转世投胎。
今天,船头上,挂着的,是一个绣着虎头的婴儿鞋,看船下沉的速度,那家人,想必极尽思念,爱越深,魂越沉。
魂轻的人,船是沉不了的,只有生生等待雨过天晴,魂魄飞散在日光里,从此消失,再也无法转世。
每消失一个,船更黑,更加让人难以看见,最后,船也跟着消失了。
我看这船的颜色,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天,又下雨了。
今天船头上,挂着一件红色喜服。
船,直直向我驶来,停在我面前。
晃荡的铜铃声,在耳边溃散。船头的红色胀疼了我的眼,我死寂已久的记忆,终于苏醒。
我想起许多年前,有个女子也是穿着这样一身红,被绑在木架上。
巫师在祭台上摇着铃,举着权杖,跳着诡异的舞步。
所有人跪在祭台旁边,嘴里反复着同一句:乌雅死,甘霖降。
乌雅死,甘霖降。
我就是那个祭品。
大旱三年,安昌镇的河早已干涸,祈雨,愤怒,绝望。旱死的尸体扔进河道,天不恕人,民自怨天,河道里,白骨锃锃。
巫师说,有人犯了天怒,故上天惩罪于民。
我就是那个犯了天怒的人。
成婚那天,他站在船头,乌篷船上挂满红彩,船箱里装满接亲礼。
临水古街上,道贺声此起彼伏,他拱手作揖,一一还礼。
我穿着红色喜服,没等到他来。都说,船沉了,在拱桥下,所有人都得救了,唯他一人,死不见尸。
这是这条古河第一次吃人,打破了安昌镇的所有祥和。自此,安昌镇再也无雨,河道枯竭,仍未找到他的尸骨。
天日日晴,人日日稀。
巫师说,我是不祥之人,克夫惹怒河神,触了天威。于祭台上,将我焚化,便可天降甘霖。
于是,我被绑在木架上,穿着大婚那天的红色喜服。
乌雅死,甘霖降。
在所有人的虔诚诵念里,那把火终于将我点燃。
我被火燃烧着,不疼。
天暗了,雨大滴大滴降落,我听到他们欢呼雀跃的声音。只是,我身上的火,没有熄灭,一直烧着,烧着……
大雨下了整整一个月。
河道里的水满了,河面上多了一只黑色的乌篷船,河边的廊檐下,多了一个叫乌婆的人。
船直直向我驶来,停在我面前。
我抬起脚,踏上船,船体微微晃动,然后轻轻走着,铃声轻轻晃着。
雨,又下了一个月。
此后,人们再没见过那只黑色的乌篷船。
“各位旅客,这就是我们著名的安昌镇,《冥船》故事的发源地。”导游举着红旗说道。
“亭导,最后乌婆灰飞烟灭了吗?”
“据说是没有的,雨下了整整一个月,是对乌婆的不舍和纪念,她是冥船最后要渡的人。”
“那河道里那些白骨呢?”
“魂重,有人挂念,冥船都把那些有人挂念的魂魄,送回去了。”
“那乌婆真的是灾星吗?她大婚那天,落水的夫君为何找不到尸体?”
“乌雅是火神,男子是水神,水火本不相容。可是,相爱之人,违逆天命也要在人间相爱成婚,天怒,将水神带走。”
“安昌镇没了水神,只剩火神的炙烤,才大旱三年。”
“哎?为什么你知道的这么多,我看的版本里面没有啊?”
“哈哈,因为,我是编剧啊!”
天下雨了,旅客躲在廊檐下避雨,一只黑色乌篷船静静出现在河面,无人能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