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在很长的时间里面,关于上古的结绳记事,我都有一个大大的疑问?

当一根绳子大大小小的打了很多结的时候,绳子的主人自己怎么能记清楚,这是那个结?

如果人生按照80年算,一共只有两万九千两百二十天,这还已经加上了闰年多出来的那一天。

一生中总有些天是注定要被铭刻在回忆中的,譬如生日,高考,结婚,生子……

一生中也还有些天,原本该是被淡忘的,但是因为突发了某件事情,就也被陈列在回忆中的,譬如月经初潮,第一次牵手……

稀里哗啦半辈子走过来了,蓦然回首,我突然间明白了结绳的原理。

原来一生中并没有那么多值得记住的东西,根本不会出现一根绳子上密密麻麻一串的结的样子。有很多很多刻在心面的事情,不用结绳也不会忘记。

我一直记得九年前一个夏日的晚上,应该是周末。

巴黎的夏天短暂而凉爽。我们的小房子,南北通透,两边的窗户一打开,有夜风穿过,如水清凉。我们把客厅里的沙发放成床,歪在床上看美剧,一连看了两集,夜已深了,但是还没有睡意。

在等着下一集美剧开始的广告间隙,卢中瀚转过身来,低下头说:“等秋天我们从中国旅行回来,我们就开始准备结婚好不好?”

黑夜中我看不清他背光的脸,我感到他的手指温柔的滑过我的脸,结婚的话题,就这么让他毫无征兆的挑起,心中一阵蜜甜,说:“好,我同意。”

后来我再给卢先生说起过这个细节,他瞪着眼睛说,“怎么可能有这事?”

那一年,他常驻西班牙,每两周才回一次法国。每次回来,我们都跑出去和朋友玩到半夜,何时有过周末两个人在家看电视?

可是,那清凉的夜风,那划过脸庞的温柔的手指头,和我整个人一下子跌进去的甜蜜,我明明记得那么清楚,怎么会是一个仲夏夜的梦?

他笑,“那是因为你太想嫁给我了,弗洛伊德写过一本书叫做《梦的解析》……”

我一直有婚姻恐惧症,不是担心对方,而是在担心自己。

从16岁开始,我有过很多次深深浅浅的恋情。我怎么能保证,在结了婚之后,接下来的四五十年中,我会只爱你?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30岁遇到卢中瀚。我才明白,原来我们会遇到很多的人,有的人为了懂得爱,有的人为了明白什么伤心,而有的人是为了相伴结婚。

卢先生算是物质稳定的“优质男”。

有房。1920年的老房子,三十六平方还漏雨。

有车。七十年代快要跑不动的老爷Mini。

有工作。大公司打杂的小助理。

存款没有,工资比我高一点有限,房贷还了还没有一半。

我们有的是,在确定开始之前,上百小时的电话和几十封邮件。

在一起的最初几个月,每次我看着他,感觉到的不是坠入爱河的幸福而是喜上眉梢的满意。

谢天谢地,终于让我找到你。从此以后,我就可以赖在原地,好吃懒做,不需要再出门捕鱼。

所以我怎么能够做梦也想嫁给他?因为在我这里,从来没有想过,还有不嫁给他的可能?

我们秋末的时候回国旅行。

年过30,海外漂泊的大龄剩女带了未过门的女婿,那感觉估计是,确认打水漂的坏账投资突然发了红利。我们全家老小都对他表示了最大的热情。中国人表现热情的方式就是猛吃。

早中晚宵夜下午茶,吃了三个星期,卢中瀚胖了四公斤。所以在你好之后,他学会的第一句中文是:“不要了,谢谢。”

我们初冬的时节回到法国,婚礼组织正式排上了日程。

镜中花,水中月,自己没有接手之前,远远看看,都是令人目眩的美丽。组织婚礼,等到自己操作起来,才知道困难重重,复杂繁琐,问题不断,勉强前行,那是因为我真的爱你。

我在网上万年黄历里选了个十月份的双日子。看过《疯狂动物城》那个动作超级慢的水濑就明白了法国公务员的效率。为了确保来得及,我先开始去办公证结婚,以及我妈要来法国观礼办签证需要的文件。

哗哗两张A4的纸。公务员太太笑眯眯的递给我,用超慢速说:

“给,你,回,去,慢,慢,准,备,备,备……”

我拿回去,研究明白,如果我和卢中瀚已经结婚了的话,签证文件要简单的多。

在我第三次去市政府,等着的时候,旁边有本日历。翻了一下,无意看到那一年5月24日,居然是个周六。

5月24日是我们两个正式牵手在一起的纪念日,选这个日子登记结婚,也算有意义。

活活一小时,终于到我了,果然我妈办签证的文件不符合要求,要退回去重办。我们的政府不大,所有民事事务都是同个太太接手。

我清了清嗓子问,“能不查查5月24日是否还有位置预约登记结婚?”

办事的太太定定的看了我十秒钟说,“你刚刚不是说要十月吗?”

我咬着嘴唇点头说,“我改主意了,我想改成五月。”

太太又看了我十秒钟,然后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你是不是要通知一下你的未婚夫?”

我心里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不要再让我上着班偷跑出来,排一个小时的队。

我赶快说,“您放心,到时候他肯定会来的。”

太太查了查,5月24日下午,没有人预约。

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定。”

办事的太太又看了一遍我们材料说:“好吧,我给你暂时约好,万一你们想改,结婚之前都可以。”

去市政府耽误时间,晚上到家很晚。卢中瀚已经定了披萨。我们两个看着电视吃披萨饼,他问了一句,“那签证的文件也办妥了吗?”

我含着一口披萨点头,“等把结婚证明复印一份,发过去就行了。”

卢中瀚说:“结婚证明要市政府登记结婚之后才可以有。来不及呀。”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忘记告诉你,我把登记结婚的日子提前了。5月24日。”

看着他变的有点僵硬的表情,赶快说:“我们就是去登记一下,去教堂加婚礼还是十月。5月24日,多有意义呀,你还记得两年前,我们……”

后来卢先生才承认,当时他表情僵硬不是因为我随便改日子。我们一对拖延症,当时他还没有去定戒指,突然提前五个月,戒指估计来不及取。

法国结婚,女孩子会收到两枚戒指。结婚戒指应该是没有钻的对戒,没有头也没有尾,内环上刻上两个人的名字和结婚的日子,环环连转,直到到永远。

那些嵌着大颗钻石的是订婚戒指,求婚的时候用的。用钻石敲女人的心,全世界都了解的窍门。

我们去了朋友推荐的犹太人开的珠宝店挑戒指。

我看中的一只,拿出来戴在手上比划。样子我喜欢,只是这款是黄金托钻,我想要铂金托钻。

精明的犹太店员拿出铂金款,不动神色地说:“小姐,这个钻石大一点,半克拉。”

我带上看了看,觉得和我纤细的手指有点不成比例。

摘下来说:“铂金的颜色我喜欢,可是钻石,我还是要小一点的那个好了,看起来更精致一点。”

我们又看了一会儿,没有特别要立刻买下来的决心,谢了店员就出了门。

一出门,卢中瀚一下子就把我抱了起来,在街上转了一圈。巴黎的人行道都是分外的细小,转圈的时候,差点碰到另外的行人。

他把我放下,热烈的亲了亲我的脸说,“宝贝,你肯定是全天下唯一一个挑钻石,居然还嫌大的女人。”

我想到刚刚对话,哑然失笑说:“可是半克拉那款,为了衬钻石,整个托子都大一圈,所以戴在手上真的有点笨,不是吗?”

卢中瀚拦着我心满意足的走,走了两步又笑了:“你都没有看到刚刚那个店员的脸。”

婚姻的根源就是为了保护财产私有制。自从有了婚姻,就有争夺财产的战争。女人在一心计算男人的钱,男人在一心防备着女人计算。

其实比起要房要车要钻戒要钞票的女人们来说,要心的女人更阴险。

钱是可以再赚可以舍弃的身外之物,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是心只有一个。心交出来,从此就只能困在这里,生生世世。

回了家我郑重其事的给卢中瀚说,“为了我待嫁女人的矜持和面子,选钻石,定婚戒,设计一个包括有单膝下跪求婚,是他的工作。我不再干预。”

他点头领命,这时候已经三月过半了,还没有开始行动。

五月中的周末,天气很好,暮春微醺。

下午的时候,我们去参加一个电视节目当了一回背景墙,卢中瀚说,今晚我们在外面吃吧。

正是日落,玫瑰金的天幕上,飞着黑色剪影一样的归鸦。卢中瀚对着天空狂拍,叫我给他拿另一个镜头。

我打开摄影包翻来翻去,“哎,镜头下面怎么有个黑盒子?”我话还没说完,他一个箭步跑过来一下子关上摄影包,“让你给拿镜头,你干吗乱翻?”

他手忙脚乱的关好摄影包,计划被打乱,气急败坏的顺着塞纳河疾走,我跟在他后面,从亚历山大桥一直走到艺术桥。他停下来说,“走吧,我们去吃饭。”

巴黎市区内唯一一栋摩天大楼Montpanasse 的顶层56层是一个旋转餐厅,据说是看巴黎夜景最美的地方,他已经定好了靠窗的位置。

自从发现了戒指盒子,我一直在兴奋的等待中,心说他究竟是要怎么给我呢?电视里面种种场景,如果火车一样的,轰轰轰。

我非常仔细的观察着我的酒杯和我的食物,万一不留神咬下去,咽到肚子里怎么办呀?

主菜吃完,上甜点之前,我还专门去了一个洗手间。给他一点空间准备表演。回来看看餐巾下面,没有没有还没有。

吃完了甜点,在等咖啡的时候,我终于沉不住气了,张口问:“你那个黑盒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卢中瀚就等着我问他呢,把盒子拿出来说,“要不,你自己看吧。”

电视上都是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摆在掌心。这个皮质的盒子跟半块砖头差不多大,扔过来估计可以砸死人。

我皱眉说:“这什么盒子?这么难看。”

卢中瀚说:“这是珠宝店配的,据说今年最流行。”

我刚还想继续,他打断我:“盒子不重要,看里面。”

我打开盒子,水滴形的一颗钻戒。

卢中瀚洋洋得意的说,“这是我设计的,我让他们没有把钻托的那么高,所以不太会勾到东西。你知道你是个不太仔细的人……”,他一边自说自话的数落我,一边把戒指拿出来,递给我。

我带上戒指左看右看,水滴形的戒指衬的手指细长,不错,我心花怒放。

看完了才想起来,单膝下跪,真心请求,嫁给我好不好,所有想好的过场统统没有。

我又把戒指摘下来说,“刚才是试试,你重来,要跪下。”

卢中瀚不同意,“你已经带过了,还要我重来?这里好多人呢?回家好不好?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号是不是有点大呀,刚刚看你带着有点晃。戒指大,容易滑脱。你手伸过来,我看看……”

等我再明白过来,戒指已经又套到我的无名指上了。不大不小正正好,烨烨生辉的耀着眼。

卢中瀚乐不可支的看着我说,“已经带上两次了,不可以再拿下来。”

我不甘心,这根本和我想的不一样,你一点都不敬业。

他委屈,你收到戒指即没有尖叫也没有掉泪,你的演技也平常。

这个时候咖啡端上了,我们两个剑拔弩张的对视着各自喝了一口咖啡,没有绷住,笑了起来。

干吗一定要和别人一样?最好的不一定是我的,可是我的就是一定是最好的。

婚姻幸福守则第一条,不要和别人比,千万,万千。

那天是5月18日,离结婚的日子只有6天了。

按照我们的预计本来是5月24日,只不过去市政府登记结婚,真正的婚礼在十月份。

所以仅仅是想登记结婚之后,和双方证婚人一起去吃个饭而已。

儿子结婚,那怕仅仅是登记结婚,我婆婆一早就订了票来巴黎。

周三晚上下着雨,我们去里昂站把我婆婆接了回来。她才发现原来我们什么也没有准备,仅约了婚礼见证人一起去登记。

因为婆婆的到来,我们走过场的登记结婚有了一个质的变化。周四晚上下了班,我和卢中瀚一人捏着一个电话,打开通信录联系人一个个的打。

“hi,好久不见,最近忙吗?”

“周六下午你有安排吗?我们约一下吧?”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我周六下午结婚。”

“好呀,那就三点直接在市政府见啦。”

估计这是当年最高效的婚礼组织,打了一小时电话,我们最亲近的朋友全都来了,一共近三十个人,冒着大雨,在市政厅集合观礼。

弗洛伊德说过,人可以记住一生中所有的往昔,忘记的只是找到它们的线索。

闭上眼睛,十年转过,那些细节,历历在目。

这十年走过来,绝对不仅仅是欢歌。如果仔仔细细的数数,所有生气,伤心,厌倦,冷淡,还有那一堆堆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温吞吞的日子,加起来一定占大多数。

在婚姻中,难能可贵的不是找到那个完美的人,而是明知不完美,我还是不抬不起腿迈步。

也许这就是婚姻,起初的时候是为了爱情,后来的时候是为了寂寞,再后来是为了陪伴,再后来?

在一起太久了,我们已经忘记了如何独立生活。只能靠在一起,唇亡齿寒,苟延残喘,残生了断。

欢乐的时候,我曾经后悔过,为什么没有更早遇到他,这样一辈子可以有更多共处的时间。

生气的时候,我曾经后悔过,为什么没有早点看清楚这张可恶的脸,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一个普通人的婚姻大抵就是这样的:

永远在后悔,绝对不放弃,斗争到底,纠缠不息,最最重要的那个原则是,你永远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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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简信必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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