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八年，阿宝再听到涂飞的消息，是从周鹏口中。

那天晚上，急匆匆赶末班公车的阿宝坐错了车，等再折回公交车站的时候，她要等的那一路末班车已经没有了。阿宝就只好打车，公司地方偏，的士也很少。一辆私家车开过去，又慢慢退了回来。车窗缓慢揺下，露出一张犹疑的年轻男子的脸。

“阿宝？”那人犹豫地问。

“……是，你是……”

“周鹏。”得到了肯定回答，那人的声音也变得大起来，“你大概不记得我了，可我记得你，你是涂飞的女朋友嘛，涂飞带你去过我们班的聚会，我们灌你白酒，那孙子差点拿酒瓶子砸人，你忘了？”

“……啊，是你啊。”阿宝笑笑，隔了好一会，轻声问，“涂飞还好么？”

“咦，你不知道？”周鹏奇怪地看她，“先上车吧，去哪我送你。”

犹豫了一下，阿宝上了车。

“涂飞还好么？”她又轻声问道。

阿宝和涂飞是在学校门口的网吧里认识的。那阵子阿宝疯迷连连看，自己又没有电脑，于是常跑去网吧里玩。

涂飞有一次偶然见到了，就在学校的BBS上发帖：“靠，笑死老子了，居然有人在网吧包夜打了一夜连连看。”

阿宝就在下面跟帖：“你是怎么知道她打了一夜的？”

涂飞回：“老子就坐在她旁边看的啊。”

阿宝恨得牙痒痒，一条论坛私信飞了过去，“我就是那个玩了一晚上连连看的智障，敢不敢出来见见？”

网上喊来喊去的大大咧咧，真的见了面，俩人却都有些腼腆。

沉默地从学校北大门走到南大门，阿宝先开了口：“要么我们去吃水煮肉吧？”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尴尬是一顿水煮肉打破不了的。带着涂飞去了自己常去的小饭馆，面对面坐下后，阿宝开始给涂飞科普小饭馆的历史，及至讲到老板娘的四川老家，一碗热气腾腾的水煮肉端上了桌，麻椒末被热油烫得滋滋响，未动筷，就先闻了一鼻子的香。

等不及饭盛上来，阿宝挥舞着筷子从麻椒末中夹起一片被红油裹住的肉片，也顾不上还未退去的热油高温，麻溜地就丢进了嘴里，待四五片肉下了肚，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涂飞本并不觉得饿，但看阿宝脸颊微红热泪莹莹的样子，也忍不住动起了筷子。

“味道不错吧？”阿宝得意地笑起来，“这可是我的秘密基地，一般人我都不带他来。”

涂飞配合的点头，顺手又夹起了一片丢进嘴里。

“哎哎，给我留点。”阿宝赶忙下筷子去抢。看她一副馋样，涂飞止不住地笑。

阿宝就此把涂飞划入了死党范畴。

没有手机之前全靠偶遇。有时在图书馆，有时在开水房，有时在自习室，有时在网吧。

遇上了就拽着涂飞满校园的溜达，夏天逛操场，冬天泡网吧。

等到有了手机之后，阿宝更是变本加厉，涂飞没有课的业余时间几乎都被她占用了。

舍友说，你们感情这么好，不如谈恋爱吧。

阿宝呸她，我们这是纯洁的友情，别乱想。

阿宝说的这么理直气壮是有依据的。她虽然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但她知道自己不是涂飞的理想型。

有一次闲聊时，她曾经问过涂飞，“你以后要找什么样的女朋友啊？”

“不知道啊，怎么着谈个四五个才知道吧。”

“哎，你要是谈恋爱了，我是不是就一个人了？”

“放心吧，怎么着大学也不会谈的，陪你单身四年行了吧？”

阿宝喜笑颜开，“好呀好呀，都不谈恋爱。”

有些人说过的承诺，转身就忘，有些人却一直信守。

阿宝喜欢上博客，涂飞变成了她的技术顾问；

阿宝喜欢上一首歌，涂飞学会了一遍遍唱给她听；

阿宝喜欢上织围巾，涂飞戴着她织的大洞小洞的成品；

阿宝喜欢上大海，涂飞拿着刚到手的奖学金去买票；

……

后来，阿宝喜欢上一个人，涂飞默默退出远了。

阿宝陷入了热恋，阿宝又很快的失恋。

阿宝半夜里给涂飞打电话，说想吃水煮肉。

涂飞带着她去了她常去的店，早已打烊了。

阿宝问涂飞：“我是不是真的挺讨人厌的？”

涂飞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你是阿宝，是一轮能让身边的人觉得温暖的小太阳。”

“可是没人喜欢我，你也不喜欢。”

涂飞沉默着没说话。

阿宝负气地走开。

阿宝开始刻意地打扮自己。

她穿旗袍，涂飞皱眉：“前不凸后不翘，不好看啊。”

她穿低胸装，涂飞摇头：“没什么看头嘛。”

她穿高跟鞋，涂飞抗议：“走太慢了啊，等下不会装崴脚让我背吧？”

阿宝气呼呼地穿回了她的大T恤牛仔裤板鞋。

就连忍了一个月才不痛不痒能正常戴耳链的耳洞，也负气由它光秃秃的去。

阿宝再也不主动搭理涂飞，涂飞发短信打电话，她一句“我丑我自卑，你帅你一遍。”

冷战没出一星期，涂飞在图书馆门口拦了她，笑眯眯地单膝跪地，“女王大人我错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阿宝惊的目瞪口呆，再看周围人，一水的起哄“嫁给他嫁给他”，阿宝气红了脸。

“你起来，快点起来。”阿宝去拽涂飞的胳膊。

“你原谅我了？”涂飞眨巴眨巴眼，无辜地问。

“不原谅你就跪到天荒地老么？”阿宝气急败坏地看他。

“如果你真那么狠心，我想我可以配合的。”

阿宝丢开他的胳膊，挤出看热闹的人群，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咬咬牙剁剁脚，又挤进了人群。

涂飞依然保持着原姿势呆在那里，看到她去而复返，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时间走得急，昨天好像还趴在图书馆的大落地窗前打盹，今天就已经要毕业。

凤凰花开的正艳的时候，阿宝在小饭馆里和涂飞告别。

“我要跟同学去北京实习啦，回头咱们北京见啊。”阿宝笑嘻嘻地说，语气里半点没有离别的伤感。

“好，我一定会去看你的。”涂飞承诺。

毕业三年后，2015年最后一天的晚上，阿宝接到了涂飞的电话，他说，我到北京来出差。

阿宝兴奋地尖叫，拎上外套就想出门，涂飞及时制止了她，“我在加班，晚上外面冷，你就别出门了，明天我去找你。”

夜晚变得漫长，阿宝的心里充满了期盼，她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跟涂飞说，也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涂飞。阿宝甚至有点后悔了，毕业的时候没有好好跟涂飞告别，早知道见一面那么难，就该抱着他哭一场的。他过得好吗？要谈5个女朋友的人，现在谈了几个了？

阿宝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心里想着，如果他一个也没谈，我就问他要不要跟我将就一下算了，我可以当他的第一个女朋友。

第二天阿宝抱着手机等了大半天也没有等到涂飞的电话。“这家伙加班加到几点啊？睡过头了吧？”阿宝嘀咕着，拨了涂飞的电话。

冰冷的机械女声传来，“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家伙，手机都不充电。”阿宝嘟囔着，心里不觉生了委屈来。

等到太阳落山，等到电视上元旦晚会结束，等到时针走过零点，等到一天过去，一个星期过去，一个月过去，一年过去，阿宝再也没有接到过涂飞的电话。开始阿宝还会打他的手机，听“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样的机械女声听多了，阿宝终于灰了心。

等到手机在一次挤地铁的时候被偷走以后，阿宝索性连号码也换了。

反正，再也没有人会找她。

没想到隔了那么多年，会再遇到跟涂飞有关的人。

周鹏透过后视镜看着她，低声说：“涂飞死了。”

阿宝呆怔着看他，仿佛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周鹏又重复了一遍，“涂飞死了。”

“这个玩笑不好笑。”阿宝忽然生起气来，“那王八蛋还说他要我来看我，可是手机死活打不通了。肯定是忽然对哪个美女一见钟情要拐回去做女朋友，不好意思跟我说，肯定是的。你把他号码给我，我来给他打电话，我得骂他一顿，重色轻友的王八蛋。”

“阿宝。”周鹏慢慢将车停在路边，看着她，“他死了，涂飞死了，你心里其实知道。”

阿宝使劲地摇头，“你不要骗我，他肯定没死，就是没脸见我。”阿宝的眼泪一滴滴滴下来，顺着脸颊，一些流进了嘴里，一些流进了脖子里。

周鹏怜惜地看她无声地落泪，不忍再说什么。

阿宝吸吸鼻子，开口，“跟我讲讲好么？人什么时候没的？”

周鹏沉默地望着窗外，好一会才答道，“他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我本来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他是不想理我了，所以才再也不接我的电话。”阿宝讷讷地说，指甲用力地掐进掌心里。怕自己会大哭，“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他告诉我说他来北京出差，还约了第二天见面。”

“他跟你说他来出差？”周鹏愣了一下，“他其实跟公司申请了调到北京来工作，大概是想见面的时候再告诉你，给你个惊喜吧。”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说过。”阿宝觉得心很疼，好似无数的蜜蜂飞了进来，扎进了她的心口。

阿宝不知道，她和周鹏第一次见面其实不是在网吧。新生报到那天，父母走了，她一个人在学校里逛，遇到一对坐在花坛边啃馒头的夫妻。看他们被路过的学生看的神情局促，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阿宝走了过去，假装肚子饿的，蹭了人家一个馒头，跟人家有搭没搭的聊。那对夫妻就是涂飞的爸妈。

阿宝不知道，她以为好吃的水煮肉，最初对涂飞来说其实是种折磨，在他的家乡没什么人能吃辣；她以为的那些偶遇其实是涂飞刻意跟人打听的结果；为了买个手机跟她聊天，涂飞一个暑假都在打工赚钱。

阿宝不知道，她以为涂飞嫌难看不肯围的围巾，其实被他宝贝一样挂在衣橱里；她以为涂飞轻松就能搞定的那些博客代码，涂飞为此翻烂了好几本书，熬了好几个通宵。

阿宝不知道，涂飞的手机里其实偷拍了她穿旗袍的照片；涂飞还给她买过一对耳钉，图书馆单膝跪地的时候，本来要一起送给她，临时没了勇气。

阿宝不知道，她以为没什么伤感的毕业告别，她走后，涂飞拽着宿舍的人，喝了个烂醉。当初家境不好的涂飞不敢任性地丢下父母跟她闯北京，但毕业后，他却放弃了进名企做他擅长的技术，改选了销售作为职业生涯起点。

阿宝不知道，她在北京过得不如意打电话给涂飞的时候，涂飞正在酒桌上陪人应酬，不敢喝醉，每次喝一半跑到厕所吐完了，再回去酒桌上。涂飞有无数次想跟她说，如果觉得累了，就来找我吧，我养你啊。但没底气。所以他不停地应酬，不停地陪客户，他想多赚点钱，给自己攒点底气。

阿宝不知道，涂飞本来不用那么辛苦，他第二年升了大区经理，入了女上司的眼。嘴里跟阿宝说着要交满5个女朋友才结婚的涂飞，拒绝起人却干脆的要命。幸而女上司并没找茬报复，知道了他拼命的理由，反而主动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北京的客户。

阿宝静静地听着周鹏说着那些关于涂飞的他不知道的那些事。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她和涂飞一起去海边的那次。

俩个人借住在渔民家里，睡在一张床的两边。

涂飞嬉笑着问她，“要不要到我怀里来睡啊？”

阿宝呸他，“你这种要交5个女朋友的人，怎么好意思朝闺蜜下手？”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5个女朋友，就可以朝你下手了？”涂飞支着脑袋，偏头看她。

阿宝被他看的羞恼，索性用被子蒙了脑袋，嘟囔着回了一句，“等你成了有钱人再说吧，没准我会考虑的。

望着窗外黢黑的天，阿宝想起了涂飞当时的回答：

“你放心，我肯定会买个大房子把你装进去的。”

“他是怎么死的？”阿宝轻声问。

“过度劳累猝死。”周鹏答道，“医生看到通话记录，本来想要给你打电话，但有个护士在周鹏的手机草稿箱里看到没编辑完的短信，上面写着，‘不要告……’，她猜是让他们不要告诉你的意思。”

阿宝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周鹏听到阿宝问：“你有他的照片么？能不能发给我一张。我的旧手机丢了，没有他的照片。”

离职手续办得很快，在顶头上司不解的目光里，阿宝离开了公司，也离开了北京。

那么多年，一直要你走向我，你很累了吧？你就停在那里，别再向前，剩下的路，我来走好么？

以后，都由我来走向你。

去你的城市，走你走过的路，看你看过的风景，进你呆过的公司，认识你认识过的人，照顾你不能再照顾的父母。

从此以后，将我自己，活成你。

代替你，买一个大房子，把我自己装进去，卧室朝南，枕头成双，每天清晨醒来，抱抱身边的枕头，拉开窗帘，笑容灿烂地，迎接新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