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茅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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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六“礼物”征文活动。

冬日午时,阳光跃过光秃秃的树枝,奔向一户朝南的窗户,最后落在汤足饭饱,眯眼窝在沙发里的老张身上。屋内开着暖气。这双份温暖使老张浑身舒畅。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半旧的T恤也很惬意,随着老张一吸一呼的节奏懒洋洋地起伏着。

“没味!缺点那啥。”躺了一会儿的老张没了睡意,他咂着嘴巴寻思着。不仅老张这么觉得,他身体里的每个细胞也是这么觉得的。细胞叫嚣着,渴望着得到一种东西,那东西滋润了它们长达四十年之久,现在一朝断供,如同捏住了它们的命脉,它们便在老张的身体里开始使劲地闹腾。

温饱思淫欲!温有了,饱也有了,还缺......在细胞的驱使下,老张的欲念之战开始了。他侧身换了个姿势,没过几秒又侧了回来。如此反复几次后,圆领T恤的惬意没了,它皱着脸做无声的抗议。

“咋了?身体难受,不舒服?”收拾碗筷的秦秀英听见沙发上传来的动静,隔着厨房的门帘问。

“想点那啥。”

“还那啥!不要命了!”

一说到命字,老张心里就来火。有的人顿顿小酌,不但没事而且还可能高寿,到自己头上,咋就得癌呢?自己还不到六十呢。

哎,这就是命啊,不能怨酒。

不知是心里的火窝得太旺,还是细胞叫嚣地太过厉害,老张猛地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你又想干啥?” 秦秀英看着老张走进来的架势,忙问。

老张一言不发,走到一个矮柜处,蹲下,朝最里面摸了摸,拿出一瓶酒,打开,将嘴巴凑上去。站在一边的秦秀英没有阻拦,更没有伸手去抢酒瓶,只静静地看着。老张将嘴,鼻凑上去使出浑身之力深深地闻了一下。

“你这老婆子,我唯一私藏的酒瓶,不仅被你发现了,还将它洗得干干净净,一点酒味都快没了!”老张站起来,生气地将酒瓶扔进垃圾桶,走出厨房。刚出去,老张又折回来了,弯腰从垃圾桶里捡回酒瓶。

“都这样了,你还要啊!”秦秀英没好气地问。

“要啊!好歹在想得慌的时候还能闻一闻,‘解解馋’。”老张用纸巾将瓶盖和瓶身擦干净,然后将它放回原处。

再洗,酒味就更淡了。

两行泪从秦秀英的脸上迅速滚落,她急忙转过身,假装去忙别的。

“以前总喝便宜的二锅头,西凤酒,现在快走到头了,要不要买一瓶最贵的酒,尝尝?”老张边走边想。

“辛苦了一辈子,该不该买一瓶好酒给他闻闻呢?”秦秀英边流泪边想。

临界花甲之年,老张原本打算退休后,带着秦秀英和小女儿一起去美国看看三年都没回来的大女儿。天有不测风云。三个多月前,老张意外被确诊为肝癌,并伴有肺部多处转移,局部手术已经没有意义,医生建议吃靶向药控制,并要求戒酒戒烟,忌油腻。

老张从不抽烟,只爱喝酒。除过早饭,他几乎每顿饭后都要小酌几杯。几十年养成的习惯,猛然间让他戒掉,这和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呢。喝也要命,不喝也要命。老张想:反正都是死,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喝走算了。但当老张看到秦秀英那张担忧、恐慌、无助的脸,小女儿的泪眼时,他犹豫了。

一个是相持相伴享受多年的老妻,一个是尚未成家的女儿,不论哪一个都是老张难以割舍的。

人啊,一辈子到底是图啥了?图自己一个人潇洒、快活、尽意,还是图老婆娃娃热炕头的团圆、欢愉呢?

老张的私心终究没能抵过的他的责任感和不舍,他决定戒酒。

秦秀英怕老张意志力不坚定,趁他不在家时,偷偷扔掉了家里所有的酒。她又怕老张一时难以适应,就将煲好的各种汤用幸存的酒杯,一杯一杯盛给他喝。

“喝惯酒的肚子是好忽悠的吗?”老张看破不说破,接过秦秀英递来的各种养生“酒”,一口闷了。

老张很幸运,靶向药的副作用在他的身上都没有体现。在秦秀英的精心照料下,老张越发地容光焕发,左邻右舍见了都说他越活越年轻了,可以接受返聘多干几年。在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年里,老张的工作量所剩无几。领导对他也额外照顾,去不去上班都由着老张。因此。老张并没有申请病退,他想正常退休。

老张十三岁时,母亲病逝。十四岁时,他的父亲另娶。在这段成长的敏感期,年少的老张懂了别人看他眼光里的深意---可怜。老张不想再沾染这两个字,生病的事,除了秦秀英和小女儿知道外,其他人都不知道。

前两天是老张吃靶向药整三个月的日子,CT检查显示已有的肿瘤并没有明显地增大,转移点也未发现变化。老张和秦秀英都很开心,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一放了。这一放,老张的酒瘾又蠢蠢欲动了。

就在老张和秦秀英各自思考着要不要买一瓶好酒时,一瓶茅台从国外“飞”来了。

第二天下午,一阵急催的门铃响。开门后,老张被站在门外的人吓了一跳,就在他寻思这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能不能听懂中国话时,对方开口说:“叔叔好!”

发音虽然怪怪的,但老张听懂了。

“你好,你找谁?”

“我找你,哈哈哈......”一个人影从外国人的背后跳出来,上前一把抱住老张。

“哎呀!这么大了还调皮!”老张宠溺地笑道。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你咋还穿着这件衣服呢?”

“你买给我的,当然要多穿。这位是?”

“我男朋友,Mike。”Mike听到介绍自己,就想上前与老张拥抱,但老张用一只手替代了自己,Mike只好用自己的两只手抱住了老张的手。

“快进屋,外面冷。”

秦秀英听到门口的动静急忙从屋子里出来。

“欢欢,回来了!咋不给妈提前说一声?”

“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妈,我好想你们。”大女儿又抱住秦秀英。

“妈也想你。”

一阵美国式面见,再加上“责怪”式爱的询问后,秦秀英让他们先休息,她和老张去张罗晚饭。

“药收好,不要让欢欢发现了,还有说话时注意一点,不能说漏了嘴。那个小老外好像能听懂我们的话。”秦秀英在厨房小声对老张叮嘱。

“我知道,我知道!快做饭吧,孩子一定都饿了。”

“给乐乐打电话交代一下,让她不要加班,下班就回家!”

秦秀英交代好老张要做的事后,满怀欣喜地做着大女儿喜欢吃的菜。突如其来的幸福将她包裹着,也将压在她心里大石头-老张的病情,挤到一边去了。

一桌丰盛的晚饭摆好后,小女儿回来了。姐妹俩见面又是一阵亲热地问候与喧闹。

“我带了礼物,提前祝各位亲爱的家人圣诞,元旦快乐!”大女儿一边说一边打开行李箱。

“吃完饭再发礼物,来吃饭,你一定都饿了。”

“爸爸的礼物吃饭时就能用上。看!”只见大女儿两手各拿一个长方形的包装盒,左手的外观包装很显眼,以红色为主色调,上方有蓝色的飞天图标,它就是老张曾想买,又舍不得买的飞天茅台。右手的外观包装比较低调,以深褐色为主,白色作为点缀。老张一时猜不出它是什么。

“Mike听说茅台是中国的名酒,就执意要送爸爸的一瓶,另外一瓶是他家乡出产的红酒。”大女儿边说边准备拆包装。

“爸爸不能喝酒。”

“你爸不喝酒。”

秦秀英与小女儿同时开口,然后彼此又看了对方一眼。

“酒盅都摆上了,还不喝酒?”

“爸有点脂肪肝,医生让戒酒,我用酒盅喝汤。”老张说最后一句话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个被抓到的偷穿大人鞋子的小孩。

“打电话时没听你们说过,严重吗?”

“轻度的,没事!你开红酒和乐乐喝。”

对于两年多没回家的大女儿来说,妈妈做的菜远比红酒的诱惑力大,她夹着这个说好吃,夹着那个说她曾做梦都想吃。吃的同时,她还不忘指点Mike,让他也尝尝这个,吃吃那个。

老张和秦秀英都舒了一口气,心想:幸好大女儿没有细问,这次总算蒙混过去了。

太阳下山后,傍晚就成了西北风的主场,它们吹着口哨,摇晃着树枝,拍打着门窗,尽管它们如此闹腾,但屋内其乐融融的气氛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几缕贪玩的风从缝隙钻入,也想加入其中,可它们一进屋就被暖化了。

暖化了的还有老张的心。他幸福地,心满意足地看了一会儿正大快朵颐的大女儿,又将赞许的目光投向对Mike尽显地主之谊的小女儿,最后,他将目光落在身边秦秀英满是笑容的脸上。

夫复何求呢?

是的,这意外的小团圆使老张很满足。这满足劲儿足以压制住体内见了酒就疯狂闹腾的细胞。

这满足劲儿也延续到了老张的梦里,它们将老张最近常做的恶梦统统都赶走了,他难得地睡得很香,很踏实。

一夜好眠使第二天的老张更加神采奕奕。大女儿见状更加相信老张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她在家休息两天后,就带着Mike去西安各处游玩。老张本想和他们一起去,但被秦秀英的眼神制止了。

大女儿何时长大,何时有出国留学想法,老张回想起来一点都不清楚,他只清晰地记得大女儿离家后,自己的内心莫名地空了一块,使他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对大女儿的恭贺声也没能使他的那份难受有所弱化。后来,他采用各种”威迫利诱”的方式才使二女儿放弃出国留学的念头。他怕自己变成空心的。出国留学的六年时间里,大女儿每两周打一次电话,但很少回来。每次老张接电话,他内心空的那片就被一层淡淡的东西覆盖住,通话结束后,那层淡淡的东西消失了,空出来的那一块像被洗刷过一样清晰,鲜亮。

大女儿的突然回家使老张心里空出来的那块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填充,他很喜欢这种感觉,也很贪恋这种感觉。因此,女儿去哪里,他也想陪着她去哪里。

“他们是两个年轻人,你一个老头子跟着去干啥?想转悠,我陪你去!”

秦秀英不知道老张心里的真实想法,边说边催促老张穿外套,准备出门。

“不去!”

老张有些生气,也有点委屈。他将自己扔进沙发里,一抬眼正好看见放在格子架最上面的那瓶茅台。老张心里的气和委屈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Mike的形象。通过这几天短短的相处,老张觉得这个外国小伙不错,可以将大女儿交付给他。如果在自己走之前,两个女儿都有归属,他老张可以安心了。

大女儿和Mike逛完西安又去了成都,连续两周都不着家。小女儿有意见了,她一边抱怨姐姐好不容易回国一趟,应该多陪陪爸妈,一边劝说老张和秦秀英应该将生病的事情告诉姐姐,说不定国外有更好的治疗方案。

生病已成定局。老张只想在自己的剩余时间里得到更多的快乐,而不是悲伤。他清晰地记得小女儿知道自己生病后,一连几天眼睛哭得跟烂桃似的。如果大女儿知道了,她又会哭成什么样?老张不敢想,一想心就扯得生疼。现在,大女儿回来了,他只想全家人都开开心心的,不提不愉快的事情。他也希望大女儿能在家里多陪陪自己,可是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天地,留给他的位置很小很小了。

大女儿不在家的这段时日里,老张渐渐放松了警惕。一天,他正吃靶向药时,被突然回来的大女儿撞见了。吃药原本是件平常的事,但老张慌张的表情和急忙藏药的动作使大女儿心生疑惑,她一边询问老张吃什么药,一边作势要抢药瓶。老张知道大女儿的脾气,松开了紧握药瓶的手。

大女儿愕然,难以置信的看着老张,“爸,这药是......?”

“肝上有个不好的东西,吃药控制,医生说效果很好。”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伤心,质问,生气的情绪在大女儿脸上相续出现。

“我怕你......”

“国外治疗方案很多,我之前的导师也是这个病。爸,CT和病理报告全部给我看看。”大女儿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擦干眼泪,去找Mike。

老张一时有点懵,大女儿所学的与医学完全不搭界呀,她看那些东西能看出什么。但老张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等他将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后,大女儿和Mike一起过来了。从Mike的神色上看,老张知道女儿刚刚将自己生病的事告诉了他。

大女儿和Mike认真地翻看着CT和病理报告,不时用英语交流几句。回家的秦秀英看到这一幕,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早晚的事,瞒不住。以后她就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大女儿一边查询国外的病案,等导师的邮件,一边在家陪着老张哪里也不去。大女儿多陪陪自己曾是老张希望的,但陪了几天后,老张又怕女儿在家闷坏了,催促她出去逛逛。

没过几天,导师的邮件就来了,表明国内的治疗方案可行。但大女儿还是不放心,她要带老张去国外去看病。

老张有自己的想法和顾虑,他不想去国外看病。大女儿不放弃,便游说妹妹,妈妈一起劝说老张。

在劝说和拒绝的拉锯战中,大女儿的假期进入了倒计时。假期结束的前三天,大女儿告诉老张,她想在家再待一段时间,过完正月再回美国,她让Mike先回去。

老张先是一喜,紧接着他就察觉女儿的表情不对劲。“Mike同意?”

“这是我的决定,不用他同意。”

“你的工作呢?”

“项目丢了可以再申请,你......你的身体重要。”

“爸知道你的孝心,可病灶不会因为你的孝心而消失。你留下来也就只多陪我一段时间而已。”

“可我......我怕自己后悔。”

“有个作家说的好,所谓父子母女一场,就是渐行渐远的离别。每一次的分别都是最终离别的预演。相聚时开心相伴,离别时互道珍重。再说,这病吃药控制地好好的,不会那么快就要命的,我还要看着你和妹妹嫁人呢!”

大女儿的心结似乎打开了,一道亮光从她的眼里一闪而过。

第二天吃早饭时,大女儿在饭桌上对老张说她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二女儿起哄让姐姐不要卖关子,快说。

“昨晚,Mike向我求婚了。”

“答应还是拒绝了?”

“看你姐那样,肯定是答应了,你瞎起啥哄。”老张宠溺地轻拍了一下二女儿。

“欢欢,突然求婚是因为我......”老张望着笑意中透着忧伤的大女儿问。

“不是!我们原本就有结婚的打算,现在只是将它提前了。Mike已经预定好了明天的订婚宴,乐乐,一定要带上你的男朋友哦!”

“你啥时候有男朋友了?妈怎么不知道。”

“妈,别打岔,正说我姐的事呢,她的事要紧。”

“你俩的事都要紧。”

大女儿如期飞去了美国。临别时,老张很开心,也很放心,完全没有大女儿第一次出国时的失落,空虚以及担忧。

大女儿和Mike每周都会打来视频电话,仔细询问老张的身体。二女儿时常带着男朋友回家,陪同老张吃饭、遛弯、上医院复查。老张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将自己包裹着,这幸福感足以抵挡身体上的不适。

两年后的春天,换过两种靶向药的老张病情急转直下。病危时,不巧大女儿即将临盆,无法回国在床前照顾他。但老张床前从未缺人,秦秀英,二女儿,二女婿三人一直轮流守在床边。

一日,秦秀英听见病危的老张嘴里含糊其辞地说着什么,她凑近细听,终于听明白了,便急忙回家取来那瓶飞天茅台,放在老张的手边。

第二天早上,Mike打来电话说大女儿生了,母子平安。秦秀英喜极而泣,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昏迷中的老张。当天夜里,老张安详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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