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头顶天山鹅毛雪,面对戈壁大风沙,嘉陵江边迎朝阳,昆仑山下送晚霞……”早晨的阳光温柔地洒在湖面,湖水微微泛着涟渏,我静静地坐在公园长椅上,任柳丝轻拂面颊。湖畔,一群年轻人正跳着欢快的华尔兹,舞曲就是这首《我为祖国献石油》,铿锵激昂的旋律随风飘荡,叩击着我的耳膜,鼓荡着我的心潮,一下子把我带回了十几年前那段难忘的岁月。
那一年,海洋公司与伊朗石油公司签署了海上石油合作开发协议,公司决定派“挑战者号”钻井平台到波斯湾打井钻探,而我有幸跟随着它漂洋过海,来到有“石油宝库”之称的波斯湾,并在那里度过了长达六年的海上钻井生活。
波斯湾属热带沙漠气候,夏天是一年当中最难熬的季节,我们到达那里时正值盛夏,太阳神赫利俄斯驾着马车,每天途经波斯湾上空,喷吐着炽热的烈焰,烈焰扰动了大海,海面上热气蒸腾,水汽氤氲,可是这些水汽来不及蜕变成多姿多彩的云朵就被晒化了,弄得天空不着寸缕,祼露着灰白的肌肤,如同漫无边际的荒漠,孤独而辽远。此时的海湾就像架在火堆上的蒸笼,我们一头闯进了这个大蒸笼里面,每个人都成了放在笼屉里的“肉包子”,从里到外被蒸得透透的。站在甲板上,既使不干活,汗水也会滋滋地从毛孔往外冒,亮晶晶的汗珠爬满全身,再汇聚成千百条小溪,肆意横流,衣服湿搭搭地紧贴前胸后背,粘乎乎的浑身难受,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挂在窗外的电子温度计,上面闪烁着几个令人吃惊的数字:四十六度!
翻滚的热浪足以让懦夫却步、懒汉回头,可是来到这里的石油工人都是可敬的勇士,没有临阵退缩的逃兵。他们来不及洗去一路风尘,平台的桩靴刚刚踩到海底的泥沙,立足未稳,大家就紧锣密鼓的开始了钻探前的准备工作。
钻工们走上了钻台,井架工爬上了猴台,泥浆工钻进了泵房,水手们站上了甲板……几天脚后跟打后脑勺般的忙碌之后,万事俱备,只等开钻。
就像战斗打响前似的,平台出现了短暂的宁静,就连最忙碌的对讲机也哑巴了。突然,钻机一声怒吼,数团黑烟从粗大的烟囱里窜出,飘向长天,沉重的钻杆移动了起来,缓缓地伸入海底,开始匀速旋转,长满牙齿的钻头锲而不舍地啃咬坚硬的岩石,直至它粉身碎骨,在钻台上似乎都能听到地下岩层断裂后发出的“咯嘣咯嘣”的声响。
钻井看似简单,实际上是一项高风险高技术作业,稍有不慎,就会发生溢流、井喷、着火、爆炸等事故。第一次在波斯湾作业, 所有参数都是陌生的,大家更是小心翼翼,即便如此,还是出现了意外。
几天后,地层刚被打开,放置在井口的硫化氢探测器便炸裂般爆出一连串令人惊悸的叫声,随即一股浓浓的臭鸡蛋味从井下飘出来,迅速弥散到平台的各个角落,惊扰了其他地方的探测器,它们都从休眠中苏醒过来,开始哇哇大叫,刹那间,平台上蓝灯闪烁,警报四起,让人心惊的声音响彻大海,整个平台一下子淹没在恐惧之中,因为大家都清楚, 硫化氢是剧毒气体,万分之五的浓度即可致死!
对讲机里立刻人喊马嘶,相关部门的人员像上足发条的机器似的地忙活起来:锁闭封顶器,启动海水泵,关停溢流阀,打开振动筛……印度报务员沙玛略显慌乱的声音一遍遍地从扩音器里往外蹦:“硫化氢泄露!硫化氢泄露!这不是演习!这不是演习!”让大家配戴呼吸器赶到集合点做逃离准备……一时间,平台上到处都能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人们背着压缩气瓶一溜小跑,气喘吁吁地赶到自己的集合点,救生艇旁边已经人影幢幢,人们把整张脸都塞进了呼吸面罩,耳边只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有人想起了四川开县的那次事故,越想越怕,紧张到牙齿打颤……所幸,一通折腾之后,逸出的硫化氢得到控制,绝大部分通过水循环排入大海,两个小时后,臭鸡蛋气味慢慢消散,蓝色灯这才闭上眼睛重新睡去,警报器也不再竭斯底里的尖声惊叫,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终于化做无形,大家紧张的心情才平复下来,擦着脸上的汗水,对视而笑,似在庆幸劫后余生,打趣说这是波斯湾高硫气田给咱们的第一个下马威。
几天下来,中国人白净的面孔晒得像非洲人一样黧黑,乍一看已经分不清模样了。闷热的蒸笼里,不断有人中暑倒下。泥浆池紧邻机舱,受这个“大火炉”的“熏陶”,温度最高能窜到五十多度,为防止人员中暑特意装上一台大功率电扇吹风,可是没用,那风吹到身上,就像隔着火堆刮过来似的燥热难耐,泥浆工小白搅拌泥浆时突感胸闷气短,头晕目眩,随即一头栽倒,浑身抽搐起来,万幸的是,他被同事发现,及时抬回生活区,没有进展成致命的热射病,一番紧急处理后清醒过来,挣脱了死神的魔掌。
紧接着,副司钻欧阳家齐由于出汗过多,刚回到更衣室就开始抽筋,先是脚趾和小腿,很快发展到大腿、胳膊、肚子、胸部和背部,抽筋发作时,肌肉不听使唤地缩成一个个疙瘩,摸上去硬的像一块快石头,疼得他哇哇乱叫眼泪汪汪,在医务室一气儿灌下两瓶淡盐水才慢慢缓解。
甲板上,水手孙明国正在捆扎套管,淡灰色工服已经被汗液浸透,太阳底下闪着明晃晃的白光,汗水顺着裤脚滴答,像刚从泳池爬出来似的,他偶尔捋一把脸,背朝阳光,汗珠子能甩出一片五彩“霓虹”,又像瞬间绽放的礼花。酷热的天气下,胃肠道似乎已经罢工,喝下的水不消化,滞留在肚子里,身子一动就咣啷咣啷响,这让他想起动画片《猫和老鼠》里面的一帧镜头:汤姆在抓杰瑞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池塘,灌了一肚子水,上岸后又跌了一跤,摔倒在仙人掌上, 仙人掌的刺把肚子扎破了,水从里面呲出来,像个喷壶一样开始给花浇水。孙明国觉得,此时在自己肚子个刺几个孔,差不多也能像汤姆一样浇花啦。第二天,孙明国起床,原本帅气的双眼皮被汗水腌渍,肿成了厚实的“肉眼泡”,像给眼睛搭了个房檐似的。
除酷热之外,波斯湾地层之复杂也远超想象,高硫油层对钻具的侵蚀,地下溶洞对泥浆的干扰,套管断裂,泥浆渗漏……各种问题层出不穷,整个夏天,这群可爱的人都在和各种突如其来的困难与挫折的缠斗中艰难前行。白天,迎来日出,送走晚霞,汗水浸泡战袍;夜间,披星戴月,埋头苦干,唤醒沉睡大海。攻坚克难,在钻机的轰鸣声中,钻头一点一点向地层深部挺进:八百米,两千米,三千六百米,四千八百米……艰苦奋战数月之后,这口勘探井终于洞穿全部油层,完成了勘探任务。两周之后,又成功完井,深埋地下亿万年的“黑金”涌进了油管,等待涅磐重生,化身为光明使者,点亮万家灯火。
这一路走来,曲曲折折,过五关斩六将,洒下的无数汗水终于结出了甜蜜的果子,喜悦的心情顿时驱走了整个夏天的疲惫。完井的当天晚上,中外员工在钻台欢呼拥抱,不少人还流下了激动的泪水,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都化成了璀璨的礼花,在这群石油人的心头绽放。
我们围着井口拍照留念,把整瓶的美酒倒入大海,以美酒的醇香来祭祀和感谢令人敬畏的海神,其实,最应该感谢的是他们自己。平台上灯火辉煌,抬头望望,星光满天,脚下的大海,涛声阵阵,似在微熏中轻歌曼舞。一片喧闹声中,连接地层的油嘴被打开了,地层中一道白气尖啸着喷射而出,“砰”一声,化成一条长达数十米的火龙,在平台侧翼腾空而起,熊熊火焰在我们面前翻滚跃动,映红了海面,也映红了这群石油人灿烂的笑脸。
光阴如流,转眼十几年过去,海上石油事业蒸蒸日上,新项目新工程遍地开花,往日朝夕相处的同伴大都各奔天涯,走上了新的征程,可是那年夏天,那片海,那群人仍然会时不时地飞进我的梦里,温暖并感动着曾经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