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病榻上的卫青模模糊糊地想起当时少年天子的面庞来——
脸上有些虎落平阳的困顿,有些锋利的锐气,眼中是睥睨天下的轻狂。
“你叫卫青?”他倾身问他,并未讲究什么礼法。
“是。”他低首敛眉,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
“以后就到朕身边来。”
彼时他前朝后宫皆不得意,他身份低微如浮萍飘零;大汉忍辱负重,而边塞不见安宁。
建章监、上林苑,蛰伏的君王。
流言、国耻,漫长的磨砺和等待。
一生征伐的开端平平无奇,宏图大业亦从挫败中发轫,抓不牢的权利教会君王忍耐,也教会他爆发。
大汉的边塞该是大汉的边塞,帝王的子民该是帝王的子民;
弓是将军的弓,臣是君的臣。
“仲卿?”
“臣在。”
年少初遇,即为誓言。
他在,在苦寒军营,在朔风边塞,在大漠狼烟下,在遗民泪眼里。
茏城腹地,金人祭天。苍苍沙漠该让人恐惧,他却先想到这世上知遇不常。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目标、信念、热血、国魂,如树参天,势不可当。
黎明结束,日出东方,杲杲浩荡,照吾扶桑。
(二)
“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
天子可以随心所欲,人臣须得小心翼翼。
帝王终长成独当一面的帝王,于是更明白得意的君王也是寂寞的。
幸好他不甚在意。
美人如花,江山入画。将军盛年,英姿勃发。
极尽所能的荣耀,他九死一生陨首以报,
位极人臣的恩宠,他恭谨克己如履薄冰。
然而意难平。
有人湍过命运急流,有人深谙唯有冷静方能长久,
有人侵掠如火,疾如风。
有人不动如山,徐如林。
非是薄情。君不见左言右史,朝承恩宠暮仇雠。
帝王一恩一怒皆如雷霆,砸到人身使人惶恐。是以倾国倾城的掩面赴死,官拜宰相的流泪请辞。
圣心难测世事无常,大司马大将军,更得排在这些人前头。
所以辉煌只能是孤独的。刘彻的孤独是莽苍荒原,卫青的孤独是落日长河。他们互相遥望着彼此的孤独,想填平,却总是止步。
(三)
卫青其实鲜少想到这一世能寿终正寝。
大限将至回头一想,不知是因为幸运,还是因为聪明。
大约是天帝多情。
英雄总会老去。
于此,刘彻比卫青怯懦。
理想主义者的英雄应当永远壮年,永远意气风发,不老不死,护卫帝国到世界尽头。
只是这世上总要有事情由不得他,征战后的病体自是磨损得快一些。
皇帝常常问大将军如何,听到消极的回答然后面无表情。
装作没有听到,好似没有发生。
他拒绝承认自己的老迈,也拒绝去看卫青的衰颓。好像只要不见面,他就永远还是纵马如飞的大将军,他就还是夜入南山的少年郎。在荒唐的年纪,做帝国荒唐的梦。
“陛下,还没有回来吧?”
卫青明白,却总还是想见一见,在死前。
毕竟一生驰骋无怨尤。
那一年刘彻去了很多地方,登了许多山,车辇里空空荡荡。
盛唐、九嶷,天柱、东岳。
隐秘的愿望无法宣于口,便只能求于鬼神。
愿上天护佑,愿大汉的将军福寿绵长呵。
元封五年,大司马大将军青薨。
太初二月,建章宫起。别有高楼,与未央诸宫隔城相望,与常异。
然人死灯灭,万事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