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夏翰明,听到他的名字容易让人联想到革命烈士夏明翰,而他自己也常常恍恍惚惚地想起夏明翰就义时写的那首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意真。杀了我夏明翰,还有后来人。”
想起这首诗,他就有些热血喷张,他自己和先烈的名字只是倒了一个个,可人家至死都高昂着头,自己却永远都是俯首帖耳,就差把头夹到裤裆里了,自己咋就他妈那么怂呢。
咋能不怂呢?
他十几年来一直沐浴着老丈人、丈母娘的“浩荡皇恩”,蒙受妻子张悦悦雨露的润泽。用张悦悦长到嘴上的那句话说就是:“我们家对你有再造之恩”,言外之意,如果没有她张家的提携帮助,他夏翰明就是个屁。
他夏翰明若当初真成了个“屁”,随风飘散倒也自由自在,就因为当初不愿成“屁”,憋足了一股劲非要在这所大城市站稳脚跟,混个一官半职,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才不得不像现在这样每天仰老丈人鼻息,看媳妇的脸色过活。
谁让他出身卑微,祖孙三代都是农民呢?谁让他人穷志短呢?本来想考上了大学,鲤鱼可以跳龙门了,谁想一不留神跳到了开水锅里。他突然想到古书里的“汤镬之刑”,大概就是这水煮鱼片的感觉吧。
看来投生真是技术活。还好,他以自己的苟且屈辱,换来的是儿子大卫的优越的生活。儿子比他会投生,美中不足的是儿子叫“张大卫”而不是“夏大卫”。
为了这个姓氏,当农民的爹郁闷了三天不吃不喝,可又能咋样呢,大卫和他住的是张家的房,吃的是张家的饭,没有张家,没有老丈人的权势,他夏翰明能做到财政局副局长的位置?将来大卫出国念书还不得靠着他亲爱的外公?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道理谁都懂,可农民出身的夏翰明心里老是有那么个结,想起这个姓氏问题,他就老有些忽忽不乐。张悦悦倒是给了他安慰:“姓张姓夏还不都是你的儿子,你看那短脖子,贼随你。”张悦悦每次都是这样,无论说到啥问题,总结性的语句就是揭他的短处。
“我脖子短,当年上大学时你别追我啊!”每次话到嘴边,夏翰明就使劲地咽下去。他知道,如果说出口,张悦悦就会炸毛,会秃噜出一连串的“金句”,类似于“我瞎了眼,找你这个没权没势没情趣没人味儿的穷小子!”的话,张悦悦能像打开自来水龙头一样源源不断的输送出来,似乎她张悦悦找了他,就“牺牲了我一个,拯救了全人类”一样。
张悦悦上大学时除了高傲一些,也没有这样粗俗不堪啊。看来岁月这把杀猪刀不仅会毁掉青春美丽的容颜,还会放干殷红纯净的血液,让人拖着一副没有灵魂的皮囊行走于世间。
在大学里认识张悦悦是一次偶然,夏翰明为此常想起莫泊桑的一句话:“偶然能成就一个人,偶然也能毁灭一个人。”令他有些纠结的是和张悦悦的偶然相识,到底是成就了他,还是毁灭了他。
那是刚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他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去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做兼职服务生。有一次周末,咖啡馆里来的客人很多,大多是附近高校的学生,夏翰明里里外外地忙碌着。
那天,张悦悦也来了,要了一杯卡布奇诺,结果夏翰明不小心把咖啡撒到了她的裙子上,夏翰明慌忙道歉,不知所措地拿着纸巾胡乱地擦着,满脑门子汗。
张悦悦看他那红头涨脸的样子突然笑了,逗他说:“别擦了,赔裙子吧,这可是我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裙子。”
夏翰明一下子呆了,他不知道外国的衣服多少钱,但他知道自己肯定赔不起,可能自己家人一年的收成都不及这条外国裙子的钱。他的脸由红到绿又变白,惶恐地看着张悦悦那张娇俏的脸,呐呐地说:“我没钱,我可以给你干活。”
“一言为定,每天给我打热水送到寝室。”
张悦悦望着他那憨实样,狡黠地笑了。
然后,夏翰明就像立了卖身契一样,每天风雨无阻地给这位张大小姐送水,有时还附带着送饭。接着,有一天张悦悦突然给了他一个“么么哒”,说他傻得可爱,仔细看又有点小帅。
夏翰明也忽然发现这位看起来高傲刁蛮的城市大小姐也并不让人讨厌,但他哪敢有非分之想,他和她的生活境况不在一个星球啊,天壤之别啊。
可张悦悦这边却开足了马力,她从小生活在省委大院,和她一起长大的那群哥们都和她一样满身的优越感,一副独步江湖,平趟天下的样子。
可能吃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会腻吧,恰好就有一盘青菜摆在面前,张悦悦的眼睛便盯在了这盘青菜上。
其实,夏翰明除了家境贫寒,别的方面都很优秀,名副其实的学霸,每学年都拿最高奖学金,待人诚恳热情,关键是有点小帅,脖子有点短也“瑕不掩瑜”吧。
追他的女孩子真有几个,这更激起了张悦悦的斗志:姐看中的人,谁也别想抢走。
于是,张悦悦在激烈的角逐中胜出,校园里出现了一仆一主的情侣模式,张悦悦以高傲的女王范儿昂首走在前边,夏翰明满脸谦卑地小心地紧随其后。
后来夏翰明老想一个问题,从欠张悦悦一条外国裙子起,就注定了他欠她一辈子,在她面前低一辈子的头。
张悦悦高傲是高傲,但对他也是真心的,在校期间,他做了一次阑尾炎手术,张悦悦每天都来照顾他,给他买来高档的营养品,他从来没见过的各种水果,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灌注到他的身体里。
别说,病房里的张悦悦也满有小女人味的,为此夏翰明的心里着实暖了好一阵子,甚至有些不愿离开医院,很享受在医院的时光。
大四那年,夏翰明战战兢兢地和张悦悦去了一趟省委大院——张悦悦的家里。张悦悦的家里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金碧辉煌,却处处都有逼人的贵气。
他突然想到了红楼梦里描写贾政卧房里的一个细节,楠木椅子上搭的旧椅袱。当时他不明白这么有权有势的家族,为什么要用旧椅子垫。
现在他明白了,真正的贵气无需华丽明艳,它是从各个角落中散发出来的气韵,一种沉淀,当然在他夏翰明心里还有一种逼人的威势。
张悦悦的父亲还算很温和,随便聊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就去书房了,大概他那个级别的干部,不屑于直接干涉一些生活小事吧,可她母亲就不同了,像审特务一样把他家祖宗八代都挖了一遍,结果大失所望: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这要在那年头,那就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无上的光荣。可时代不同了,商品经济时代无产就意味着无法安身,更无法立命,就无法在张悦悦和她的家人面前以平等的目光对接。
张悦悦母亲的目光冷冷的,她告诉夏翰明,一个男人如果给不了一个女人幸福,就没有资格谈什么爱情。
夏翰明低着头弱弱地说了一句“我会给她幸福”,张母满眼的鄙夷,嘴角浮起一抹揶揄的笑:“你拿啥让他幸福?”
眼看夏翰明“节节败退”,张悦悦及时挺身而出:“我是回来通知你们一声我和他要在一起,不是要你们给我把关的。”张悦悦说完拉着夏翰明就走。
毕业时,张悦悦给她的父母提出了条件:想要闺女留在身边,就要接纳夏翰明,并帮着安排工作;否则,她就和夏翰明回他的老家。
于是他俩顺利留在省城,顺利被安置了一份体面的工作,顺利结婚生子。然后就有了十几年来大丈夫只能屈不能伸的状态。并且随着张悦悦少女情怀的一天天消失,她不止高傲,而且跋扈,在他面前永远是一副女王的面孔。
她不吝惜金钱,夏翰明的农村老家婚丧嫁娶大事小情她都慷慨相助,可是每完成一件“善举”,她都会鄙弃一番夏翰明,让夏翰明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卑微,以至于夏翰明常常恍惚感觉到自己在她面前只是一只爬行的蝼蚁。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沉默了十几年的夏翰明到底还是爆发了,起因是他竞聘局长一职。
张悦悦知道此事后,直接就要打电话联系他父亲的一个下属,也是夏翰明的直接领导,她信奉的就是“朝廷有人好做官”,而夏翰明因为这些年没少遭人指指点点,他每“前进”一步,都是他的岳父大人提携,这一次,他想凭借自己的能力来竞聘。
“你以为你聘上了别人就相信你是凭借能力上位的吗?谁不知道你是张某某的女婿?这些年你哪一步是自己走的呢?”
大概再怂的男人也有被点燃的时候,何况这些年张悦悦不断地往他的心里浇汽油,夏翰明心里的火苗突然窜了起来,一直窜到脑门,以至于他的眼睛都被烧红了:“张悦悦,这些年我都是被你们拖着拽着,我在你们脚底下一边爬一边还要磕头感谢你们地恩典,够了,我不想再享受你们的恩荫了,我虽卑微,但我也是个人。”
夏翰明说完摔门而去,出了门他长出了一口气,外边的空气真好,十几年来他好像第一次呼吸这么顺畅。
屋里,张悦悦发疯一样把他们的婚纱照摔碎在地上,边哭边骂着:“王八蛋,忘恩负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