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中学时,每天都要从太平路经过飞山街去贵阳八中上学 。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看见母亲一个人站在飞山街路边一个老宅院门前好久没离开,我走过去问母亲: "妈,你在这里看什么?" 母亲看见我忙说: " 走,我们进去看看,这是我们家的老祖宅院!于是,我随母亲走进这个深宅大院。一进大门,母亲对着大门上一块退了色的牌匾,上面刻有"大夫第"几个字,我问: "什么是大夫第 ?" 母亲说: "大夫第就是指士大夫住的宅第。清朝的时候,我的祖父一辈出了四个进士,我祖父还进了北京国子监。光绪皇帝敕封刘家为’大夫第 ’,以彰显刘家世代书香,礼义传家 !"贵阳称得上 ’大夫第’ 的没有几家啊!"。我们又往里面走,母亲说 :" 以前这两边门柱上挂有两块黑漆绿字牌匾,刻有对联一幅,上联是:天下世家无不积德,下联是:人间好事还是读书, " 母亲带我走过几个院落,说这边是花厅,那边是厢房,外公住这里,她和姨妈们住这几间,几个院落住了刘氏家族十多户人家,大家和谐相处,平安度日。老宅后来成了交通局的宿舍。说着说着,里面的住户走出来和我们打招呼:"刘老师,今天有空来我们院子串门了?""今天没事,带儿子来看看。""啊,快进来坐坐。" “不坐了,我们随便看看,打扰你们了。"母亲边走边说。不一会儿,天上下起了雨,雨慢慢下大了,我和母亲慌忙跑着回家。
雨越下越大,回家一看,到处都在漏雨 ! 木窗子上糊的白皮纸全被风雨淋烂了,雨一阵阵吹进屋子里,屋顶上糊的报纸已被雨水淋垮,雨水带着灰尘淋下来已是醋汤色。床上,桌子上都是雨水,地上大大小小的盆子接满了水,可谓 : 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家里一片"水淹戚军"的样子。姐妹们挽着袖子裤腿舀水,扫水,已忙了好久,大家看着母亲,脸上满是雨水,泪水。母亲痛苦地挤出一句话 : "这哪里像家啊 !"
是的,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从来没有一个像样的家 !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们家搬到一小学内,分到两间小房子,共十几平方米,大的一间铺了一个大床,一个小床,父母睡大床,我睡小床,再放一个衣柜和写字桌就挤不下什么东西了! 另一间只有五、六平方米,没有窗户的小屋挤了姐妹三人。有两个藤沙发和几把椅子只好放在露天过道上,天一下雨就淋得湿漉漉的,几年下来也就东倒西歪了。
随着母亲相继生了五妹,六妹,一家八口人实在太挤了,学校让我们家搬到一个大点的房子住。房子实际是昔日庙堂的过道,几块木板隔一下就成了上下两间,房子是大了一些,但破烂不堪,在屋里看得到天空,窗户是纸糊的,风雨一打就破了,雨水,雪花下得进来。五七年秋天,父亲蒙冤到农场劳动去了。外公,外婆搬来和我们同住,照看我们,我和外公住上面的小房子,下面的房子又加一个床给外婆睡,大姐二姐睡一个床,母亲和四妹五妹六妹横着睡在一个大床上,一个房间除了床好像没别的东西。
八十年代初,教师住宅开始得到改善,学校分给我家一套三十多平米的房子,母亲把一间八平米的小房让給我和妻子女儿住,父亲睡凉台的沙发上,母亲在厨房里铺一个小床,床前烧一个铁炉子,煤块就堆在床底下,敲煤时煤渣会蹦到母亲床上,钩煤灰时煤灰会飘得到处都是,爱干净的母亲无奈和煤块、煤渣、煤灰在一起好几年,她自嘲说: "退休前吃粉笔灰,退休后又吃煤灰,当这个 "火头君" 好难!
九十年代末,学校整体搬迁,修了新宿舍,我们家分到了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两室一厅。但是女儿长大了,无奈又挤到母亲的屋里,母亲还是没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每当女儿吵闹时,母亲总要唠叨: "哪天才能得个清静啊"!
随着改革开放,简政放权,民众松绑。我靠自己努力,使家中经济状况得到很大的改善,我于二零零五年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八十五岁的母亲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屋。母亲的小屋放了一间小床,一个大衣柜,一个写字台,一个书柜,母亲把小屋整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她叫我把"教育世家"的牌匾放在大柜上,还在墙上挂一幅"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诗书苦后甜"的对联。母亲每天晚上九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自己做早点,上午读读报看看书,下午看看电视。看到母亲有规律地生活,我感到无比欣慰 ! 但这欣慰来得似乎太晚,似乎又有几多酸楚!几多叹息 ! 母亲常对我说: "广厦千间夜榻七尺,有这样一个小屋就满足了!" "那你为何还时常想念你的老祖宅院?" 我问她。"唉!那里曾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有着我童年和青年时代的记忆……"知道母亲心底有好多话欲言又止。我想:过去的,无奈已经过去,唯有对着上天祈祷 : 愿母亲长寿,再长寿,愿她的小屋多陪伴她一段时光......
(后记,母亲现在已经一百零二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