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波斯菊

有人说,他是个不爱冒险的杀手。

有人说,他只是很喜欢从容不迫的感觉。

也有人说,他没兴趣听见子弹钻进人体的声音。

综合以上,可以勾勒出他在杀手分类里的象度。

他只在距离目标三百公尺外的高楼天台上,架起狙击枪,挂上十字瞄准器,抽一口烟,等着目标自动站在死神的在线。

乍看之下,慢条斯理是他的工作态度,实际上是他对时间、地点的要求严谨的必然结果。他在第三根烟熄灭前一定能顺利完成任务。正好是三注香。

「目标」,是那些倒在血泊里尸体,共同的代号。

在任务完成后,他会放一朵花在天台上,悼念那位与他素不相识的目标。

他,杀手「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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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科幻小说家艾西莫夫为机器人订定三大法则,委托人与杀手之间也有崇高的默契,其道德化的程度均被双方认同。

一,不能爱上目标,也不能爱上委托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透露出委托人的身分。除非委托人想杀自己灭口,否则不可危及委托人的生命。

三,下了班就不是杀手。即使喝醉了、睡梦中、做爱时,也得牢牢记住这点。

这三样默契定得相当反戏剧化,似乎害怕杀手会像电影般的情节,感情用事,节外生枝,变得婆婆妈妈。

至于这三个默契是如何制定出来的、被谁制定的,已无从查考。从结果上看才是最重要的。显少有专业的杀手会违反以上的默契。

收钱,扣下板机,走人。

这就是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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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行业都有独特的规范。

当杀手的也有三大职业道德,可说是内规。

一,绝不抢生意。杀人没有这么好玩,赚钱也不是这种赚法。

二,若有亲朋好友被杀,即使知道是谁做的,也绝不找同行报复,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远都别说「这是最后一次」。这可是忌讳中的忌讳,说出这句话的人,几乎都会在最后一次任务中栽跟斗。

对每个成功的杀手来说,除了精准狙杀目标,风格是最重要的。

越是厉害的杀手风格就越鲜明,辨识度高,让人有种「嗯,这一定是某某人干的」的强烈印象。

鹰也一样。

在霓红城市的上空,鹰在二十九次的行动中逐渐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

能够用一颗子弹杀死的人,绝不用第二颗。

如连第二颗子弹也错发了,绝不恋栈,收拾枪具就走。

鹰比其他杀手都要重视效率,遵守杀手应该遵守的任何规范,可说是一个无聊至极的刻板家伙。

比起那些视任务完成为自尊的杀手来说,鹰相信自律比其它的东西更能让自己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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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是鹰最喜欢的工作时间。

九成杀手都喜欢在黄昏扣下板机。

越是厉害的杀手风格就越鲜明,辨识度高,让人有种「嗯,这一定是某某人干的」的强烈印象。

鹰也一样。

在霓红城市的上空,鹰在二十九次的行动中逐渐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

能够用一颗子弹杀死的人,绝不用第二颗。

如连第二颗子弹也错发了,绝不恋栈,收拾枪具就走。

鹰比其他杀手都要重视效率,遵守杀手应该遵守的任何规范,可说是一个无聊至极的刻板家伙。

比起那些视任务完成为自尊的杀手来说,鹰相信自律比其它的东西更能让自己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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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是鹰最喜欢的工作时间。

九成杀手都喜欢在黄昏扣下板机。

日夜交替,光影赭红,衬抹着生死分离的惆怅。如果有杀手里也有兼差诗人,多半也会为血溅黄昏的愁绪赋辞吧。

林森北路三段,某栋二十七层高楼,天台。

下午五点,鹰点燃第一只烟,架好狙击枪。

五点十七分,烟熄了。

一辆白色奔驰停在居酒屋前,秃头肥佬在黑帮小弟的簇拥中下车,神色睥睨。

就跟牛皮纸袋里的照片一样。目标。

「鼻子鼻子鼻子……眼睛!」鹰念着童年游戏里的规则语,扣下板机。

咻。

肥佬的左眼多了一个血红色瞳孔,眉头皱了起来,嘴巴开得老大,大概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忘了去办。

透过瞄准器,鹰看见肥佬后脑的浆汁溅洒在委托人的亚曼尼西装上。

委托人兀自握着肥佬的手,表情看起来震惊至极,十几个小弟乱成一团,有的不断往高处张望,有的惊惶地找掩护。

「好好演场戏吧。」鹰将一朵黄花放在天台上。

将瞄准器拆旋拆下,枪身各部份一一分解,有条不紊地放妥在银色公事箱里,鹰打开天台安全门,慢慢走下楼。这栋大楼没有装设监视器,鹰已经事先探查过。

附近的街口已围满警车与记者,黄色的封锁线拉得像蜘蛛网似的,一身是血的委托人正接受SNG记者访问。

「老百姓好端端的走在街上都会被杀,警察干什么吃的!我还能说什么?这城市已经疯了!」委托人愤怒地看着镜头,指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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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这城市就是如此。

委托人的余款两个礼拜后汇进了鹰在瑞士银行的秘密户头,还在「死神」约了个饭局。

鹰每星期会确认一次自己的银行户头,如果出现所谓的「前金」,他就会出现在这间叫「死神」的餐馆吃饭,等待委托人自动将装着目标照片的牛皮纸袋放在他面前。

任务完成后,鹰也会出现在这间餐厅,向委托人收取后头的款项。

在这段时间内,委托人继承了秃头肥佬八成的地盘,两百多个小弟,跟三个妖精般的女人。

一百万,跟一件不能再穿的亚曼尼的代价,就换来这一切,任谁都会说划算。如果不计入「灵魂」那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东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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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陶板上,鹰的牛排切得整整齐齐,每一块都同样大小。

「鹰,如果有人雇你杀我,你会怎么做?」委托人举起酒杯。

「告诉我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我会牢牢记住。」鹰表情冷淡,刺起一块牛肉。

委托人一怔,旋即叹了一口气。

「鹰,你实在太危险了。」

委托人也没有生气,只是接着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出五倍价钱,你将聘你杀我的委托人杀掉,你觉得如何?」

「违反杀手法则的事,我是不做的。」鹰淡淡地说。

委托人手中的酒顿时变得没有味道。

也许,他该找个别的杀手,将鹰杀掉?

但鹰这么优秀又绝不啰唆的杀手,自己以后还用得着。

况且,若一次杀不了鹰,自己就得连夜搭机,逃到连自己都背不住名字的巴尔干半岛小国里,这又何苦。

「但你可以付我十倍价钱,让我将两颗子弹都打偏。你知道的,就算是机器也有失误的时候。」鹰慢条斯理享受着牛排。

委托人顿了一下。

看着鹰,用一种看外星生物的好奇眼光。

「杀手法则里,没有规定我一定得得手。」鹰淡淡说。

「钱对你来说,真的可以买下一切?」委托人又恢复了精神。

「你似乎是误会了。当杀手是为了钱,而不是想杀下一个人、而需要用钱买更好的枪跟子弹。」鹰又刺起一块肉。

委托人满意地笑笑,这样的杀手真是太完美了。

委托人从上衣里拿出一本支票簿,写下一串尾巴好几个零的阿拉伯数字。那是自己生命的价码。合算。

鹰收下了支票,牛排也吃完了。

「以后有机会,还会拜托你。」委托人抹抹油滑的嘴巴,心中踏实了不少。

鹰笑笑,离去。

算一算,又到了搬家的时候。

每当五个目标倒下时,鹰就会换一个住所,自我规约的风险控管。

秃头肥佬是第六个五个。

花的故事,从搬家那一天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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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对任何事物的品味都很简单,手中没有握着枪柄的时候,他实在是个很好说话的好好先生。

这次他挑了间有个干净阳台、藏在小巷子里的租屋。

三楼,二十五年的老房子。

那是个应该待在冷气房里看电影的午后,鹰满身大汗,将一车的打包行李慢慢搬上楼。

在楼下,鹰注意到有个女孩子指挥着搬家公司,将行李一件件搬到自己的对面。

「这么巧?」鹰打量着同样刚搬家的女孩。

女孩住在另一栋楼,与自己住的地方只隔了一条五尺小巷,同样也有个朝巷子突出的小阳台。

鹰汗流浃背在阳台上的长形花盆整土。他爱种花,种花是他少数的兴趣之一。

曾经有一度鹰觉得种花其实蛮无聊的,想干脆别种了,但再深思了一下,发现自己不种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打发时间,只好再接再厉。

女孩也正好打开她的阳台,穿着细肩带,同样一身是汗。

女孩拿着杂志搧风,注意到双手都是泥土渣的鹰。

「喂。」

一盒矿泉水越过两个阳台共享的上空,飞到鹰的手里。

女孩没有自我介绍,甚至连笑也很随便。是那种「你渴了吧?给你喝。」的那种笑,而不是「我看你很顺眼喔,嘻嘻」的那种笑。

「谢谢。」鹰点点头,没有拒绝。

女孩转身走进屋子,忙起家具摆设。

鹰擦擦手掌的泥屑,喝着矿泉水,忍不住好奇女孩是什么样的人。

二十初岁,短发,细长的眼睛,不爱说话,却很敢打招呼。

大学生?便利商店店员?租书店小姐?棒球队经理?

「会不会也是杀手?」鹰这念头一想,旋即笑了起来。

不会的。

当杀手遇到杀手,只要一瞬间,彼此都能嗅到对方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无法解释也无法掩饰的quality。

好奇心只要有了个开头,就再无法压抑。尤其是对年轻女孩产生好奇的时候。

将喝到一半的矿泉水放在阳台墙上,鹰转身进屋洗手,好整以暇地架起十字瞄准镜,细腻地调整镜头的倍数与焦距。

瞄准镜当然对着阳台对面,穿越另一个阳台。

女孩已经将卡通图案的窗帘挂上。但只要有一条宽三公分的细缝,就足够鹰杀死一个人,何况只是无聊男子的偷窥。

女孩的房间东西不多,冰箱,音响喇叭,单人床,看起来很舒服的枕头。

没有制造廉价噪音的电视机,却有一个挂着白布的木架突兀地立着。

「原来是个画家。」

鹰注意到木架露出的凌乱色块,还有墙角堆放的颜料与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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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我居然是个变态?」鹰笑笑自嘲。

毕竟自己已从三公分的缝里,静静地观察女孩生活了一个礼拜。

从墙上的课表,鹰清楚知道女孩是某艺术大学美术科系的学生。

女孩的生活很单纯,不上课时就是画画,但似乎还停留在基础的静物素描练习阶段,用最纯粹的黑与白去构画摆在小凳子上的东西。

偶而心情好时,女孩会拿起彩笔在画布上乱抹一通,然后坐在床上颇为满意地欣赏自己狂野的抽象画,看着看着,就会莫名其妙睡着。

女孩经常会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进屋子,让素描的静物多些自然的光影,这时鹰就会走出阳台,伸伸懒腰,看看湿湿泥土里的种子,除虫浇水什么的。

「嗨。」通常都是女孩主动打招呼。

「嗯,嗨。」鹰总是淡淡回应。

鹰看起来不是个多话的人,就跟电影里酷酷的杀手一样。任何尝试跟鹰攀谈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像个笨蛋。

事实上,鹰只是找不到话讲。他只对两件事熟悉,杀人,跟种花。

可惜死人跟花都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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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做什么的啊?」

某天女孩在阳台刷牙,看着一大早就起来整理花圃的鹰,然后没头没脑迸出这一句。

鹰抬起头看看女孩,心中却没有讶异。

他原本在屋子里看小说,直到女孩起床后他才匆匆整理头发跑到阳台,瞎找一些芝麻绿豆的事做。

为什么?鹰也不知道,大概是寂寞,杀手可悲的职业病吧。

「种花的。」鹰。

「种花的?」女孩刷牙,睡眼惺忪。

「嗯。」鹰。

「就那些?」女孩指着鹰的阳台,不信。

「嗯。」鹰。

「怪人。」女孩直接了当。

「谢谢。」鹰领受了。

「你看起来很闲哩,正好楼下的便利商店在征夜班,你要不要做?」女孩的头发蓬松。

「不想。」鹰看着指尖上的蚂蚁。

「不客气。」女孩含着牙刷,说话含糊。

一只纸飞机划过阳台间湛蓝的天空。

鹰摊开,是一张空白的履历表。

「写好我帮你拿去,我礼拜一跟礼拜二晚上学校有课没空,你就填那个时间就可以了。」女孩的语气,一副理所当然。

「不这么填,妳应征不到那份工作吧?」鹰直接揭破。

「答对了,店长要征全夜班,我就说你是我朋友。」女孩嘴里含着牙刷,手比了个V。

于是鹰填了,折成纸飞机又射了回去。

「陈可诚,好普通喔。」女孩含糊地念着。当然是鹰惯用的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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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从没想过自己除了当杀手跟种花,还有第三项才能,例如煮茶叶蛋跟泡黑轮。

凌晨两点,便利商店很冷清。若非早知道这点,鹰恐怕不会填下那份履历。

鹰穿着绿色的员工制服,坐在收银台后看一本叫「蝉堡」的连载小说。

那是本只流传在杀手里的未出版小说,每个杀手能拿到的章节进度不一,有时顺序也紊乱参差,所以鹰常常看得莫名其妙,却又像饮酖止渴般无法放弃。

「挪。」

女孩拿着两盒鲜奶放在柜台,鹰起身结帐。

「一盒给你。」

「嗯。」

鹰喝着鲜奶,继续坐下看小说。

「你不爱说话。」女孩撕开牛奶盒的封口。

「嗯。」鹰冷淡地随意应和,但其实脑中正努力找话讲。

「所以你是个杀手。」女孩结论。

鹰抬起头,阖上书。

「哑巴也不说话,但哑巴不都是杀手。」鹰无法同意。

「嗯,但一般人不会这样辩解吧?」女孩一副「呴呴,露馅了吧」的表情。

「我的花很贵,一朵要一百万,而且不吉利。」

「难怪你不用工作。」

「也不是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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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喝完了热牛奶就离开了。

小说开始索然无味,鹰有点怅然所失。

上次有这种感觉,是打开牛皮纸袋发现目标居然是自己欣赏的政治家时。

鹰本打算在下个月将自己那票投给他,但最后还是将一朵黄花摆在某处天台。

鹰从不觉得杀手的工作很高尚,所以也不须要有什么道德性的选择。

他的板机很廉价,觉得自命清高的杀手最要不得。

「如果有人付钱要我杀这个女的,我会不会扣下板机?」鹰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这是部电视剧,接下来的走向必然如此,而自己也必然不会开枪,于是展开一段风花雪月之杀手挽歌,无数廉价的眼泪在荧光幕前落下。

「所以还是开枪吧。」鹰自言自语,然后笑了起来。

他曾在报上的卡内基专栏里看过一句话:人所担心的事,有百分之九十其实都不会发生,所以别把时间花在根本不会困扰自己的虚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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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针走到六点,鹰才回到租处,回到瞄准镜后。

宁还没睡醒,所以鹰的无聊慌持续蔓延。

鹰将竹编躺椅拎出房间摆在阳台,坐在上面看第十七遍小说。

八点,宁醒来,睡眼惺忪走到阳台刷牙。

「早。」宁竖起拇指。

「嗯。」鹰也竖起拇指。

「要不要听歌?哈啾!」宁打了个喷嚏。

「好。」鹰点点头。

宁走回房间,搬出两个喇叭在阳台。

是首韩语的歌曲。

「这首歌叫花。」宁漱口,说得更含糊了。

鹰听着听着,一夜未曾阖眼的他很快就睡着了。

一个杀手实在不该睡在阳台,如此容易被狙击的地方。

但鹰呼呼大睡到下午。

等到鹰睁开眼睛,对面阳台那首歌还在放。重复又重复地放。

打了个气味不好的呵欠,鹰困顿地赖在躺椅上,头发凌乱。

宁已经不在。

鹰夹着拖鞋回到房间,弯腰,瞄准镜轻易穿透了被风吹拂的卡通窗帘。

木架上,一幅新的、未完成的画。

凌乱却利落的炭笔痕迹,轻轻勾勒出画中人物的姿态。

躺在阳台椅子上睡着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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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鹰便常常躺在阳台上睡觉。

阳光很舒服,风很舒服。

重复阅读断裂跳脱的的小说章节也很舒服。

醒来后,鹰会揉着眼睛走进屋内,到瞄准镜后察看宁最新的进度。

从炭笔草图到色块涂抹,一天一天,鹰的轮廓、神采慢慢浮现。

但躺椅上熟睡的鹰手中的小说,却变成了一把手枪。

与其说宁的直觉很妙,不如说宁的偏执很天真。

「不是吧?」鹰瞇起眼睛。

他发觉宁所画的那把手枪,跟自己惯用的手枪非常接近。

艺术家的神秘加上女人的第六感,真是不能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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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鹰也会在深夜的楼下便利商店里,买两盒牛奶。

宁的那盒,他会先撕开封口,拿到微波炉温好。

牛奶喝完,鹰便离去。

因为他实在不善于找话题。

某天寒流来袭的深夜,不只是店里,连街上都不见一个人。

鹰呼着白气,将牛奶递给柜台后的宁。

「你是不是想追我?」宁接过热热的牛奶。

「还好。」鹰也不知道。

「还好?」宁瞪大眼睛。模棱两可也不是这样的吧。

「还可以。」鹰越说越奇怪了。

「喔。」宁哼哼。

鹰不再回话,就这么站在杂志区翻报纸,一张又一张摊开,兴致盎然读着。

宁在柜台后看着明天要考的西洋美术史,下巴黏在桌上。

外面的寒流让气温降到七度。

一个小时过去。

「南亚的大海啸已经死了十七万人了。」鹰终于开口。

「喔。」宁无精打采。

鹰只好继续翻着另一份报纸。

半小时后。

「才三天,罗伦佐儿的父母已经收到六千多万捐款了。」鹰啧啧。

「为什么不是五千万或七千万,而是六千万啊?」宁快睡着了。

鹰深思,但无法得到「就是刚刚好卡在六千多万」这答案之外的答案。

很冷。

那夜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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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的阳光跟风都恰到好处,阳台上的波斯菊长得不错,花茎已成形。

而鹰也接到两张照片。

一张是乱搞大哥女人的古董商人。

四天后,鹰到花店买了一朵向日葵,配合正午的烈日时分。

一张是爱放高利贷的当铺老板。

鹰在天台放了一朵玫瑰,夕阳火红。

死神餐厅。

「你真是高手。」雇主满意地交付尾款。

「还好。」鹰看着刚刚切好的牛排,好像有些大小不一?

鹰开始觉得,扣板机这个简单的动作,比以前更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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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抽烟了。」宁趴在阳台,鼻子抽动。

「嗯。」鹰翻着小说,他只在杀人时抽烟。

鹰有时候会狐疑,是不是自己是因为戒不了烟,所以才没有停止接单。

如果是,自己就太变态了,应该考虑退休。

宁的喇叭还是放在阳台,还是那首叫做「花」的歌。

「纽西兰有研究,听音乐的母牛会挤出较多的奶。」宁。

「嗯。」鹰。

「我猜植物听音乐,会长得比较漂亮。」

「说不定。」

纸飞机划越两个阳台,降落在在鹰手中的小说上。

是演唱会的DM。

「下个月十四号,这个整天唱歌给你花听的歌手要来台湾开演唱会。」

「嗯。」

「票钱你出。」

「好。」

宁的邀请总是跳过问号。很适合鹰。

鹰看着日历。

这年头还会用日历的人,大概只剩习惯倒数别人死期的杀手了。

下个月……二月啊。

「到了应该谈恋爱的时候么?」

鹰摸着那个自己未曾过过的节日。

如果是,应该要把账户给停了。

这是鹰在当杀手前一刻,对教他扣板机的「师父」所作的承诺。

多年前,离地三百多公尺的天台上。

高处的风特别大,将师父的风衣吹得猎猎作响。

「当杀手,绝不能说"这是最后一次"。若说了,十个有九个回不来。」师父站着,观看鹰拆解枪具。

要当杀手,得先熟练杀人后的全身而退。杀手可以失手,但不能不逃掉。

快速拆卸枪具,在有如仪式的过程中和缓扣板机后的心跳,也是「能否成功逃脱」的重要课题。

「嗯。」鹰答。

「唯一全身而退的例外是,达到自己第一次扣板机前许下的心愿。」师父看着远方,鹰的动作已不需他担心。

「嗯。」鹰。

「达到了,就得退出。」师父蹲下。

「嗯。」鹰已经组好,将分离的枪具都放妥在方形枪盒里。

「退出后就别再拿枪了。说真格的,要不死,当杀手的都会存到好一笔钱。这么好赚的工作,多干一次都嫌无聊啊。」师父感叹。

「嗯。」鹰扣上枪盒。

「所以鹰啊,你要许什么愿呢?」师父端详着鹰的眼睛。

「……」鹰沉吟。

「别许太难的,像师父这样到四十多岁还在干杀手,实在是很丢脸。」师父又叹气。

「……师父,你许什么愿啊?」鹰好奇。

「遇到喜欢我、我也喜欢的女人啊。」师父皱起眉头。

……

然后鹰许了跟师父同一个愿,因为他想了一个小时还拿不定主意。

但鹰还没看到小说结局,那感觉要断不断的,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事了。

不,还有。

鹰很笃定地看着阳台上蔚蓝的天空。

「要不死,此刻的师父,一定还在哪里杀着人吧。」鹰笑道。

上次在纽约布鲁克区的街上巧遇刚杀了人的师父,两人相偕去喝咖啡,鹰才知道师父后来出了柜。

当定一辈子杀手的悲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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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鹰结束一次任务,就会从信箱里收到一份「蝉堡」的章节。

他没理会过这份小说怎么总知道他的新住所,因为每个杀手都会在任务结束时收到一份连载的章节。

这连载的小说像是装了追踪导弹似的,如影随形跟着每个杀手,让这些最需要隐密,也最自信能够隐密自己的杀手族类,感到匪夷所思。

上次鹰在执行任务时,遇到另一个杀手。

很巧,他们受雇自不同的委托人,却都指明同样的目标。

要杀一个人,就要观察那一个人的生活惯性,研究出最脆弱的那个「点」,并思考那个「点」所需要的种种条件。

风阻,光线,角度,警局的距离,与逃脱路线。

而两个杀手都因专业因素选了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天台,默契地笑了笑后,两个杀手聊了起来。

杀手共同的话题便是蝉堡的最新进度,还有相互补充彼此阙漏的章节,两人大肆批评一番,又开始猜测故事的结局。

最后目标出现。

「怎办?」对方笑笑。

「自己做自己的吧?」鹰苦笑。

于是两人同时扣下板机。

鹰从大衣掏出一朵花,放在天台角落。

「原来你就是那个爱种花的鹰。」

「嗯。」

「我是玩网络的月。」

「嗯,这阵子你很出名。」

之后就分道扬镳,各自寻着计划中的路线离开,各自细嚼这难得的相遇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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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是不是喜欢鹰,鹰不知道。一幅画并不能解释比一幅画更多的东西。

不过宁喜欢逗鹰说话,这是可以确定的。

某一次,鹰从躺椅上醒来,走进屋子从瞄准镜里观察那幅画的进度,却看见宁正拿着油彩画着自己的脸,然后拿了颗苹果到阳台。

「妳的脸。」鹰指着自己右脸。

「嗯?」宁假装不知。

「被画到了。」鹰暗暗好笑。

「喔。」宁抹了抹脸。

鹰继续翻着自行用订书机钉成的百页小说。

黄昏了。

宁看着含着花苞的波斯菊,咬着苹果。

「票我买好了。」宁看着鹰。

「嗯。多少?」鹰。

宁比了个四。

鹰折了架纸飞机,送了四张千元大钞过去。

这阵子,他已经学会折纸飞机的二十一种方法。

有的折法能让纸飞机飞得稳,有的折法能让纸飞机飞得奇快,有的折法可以让纸飞机飞得颠颠晃晃,有的折法能将风阻降到最低。配合不同的手劲与姿势,纸

飞机跨越两座阳台的路线可以有七种变化。

宁打开纸飞机,收下钱。

「花什么时候会开?」宁趴在阳台上,清脆地咬着苹果。

「恰恰好是演唱会那天。」鹰微笑,难得的表情。

鹅黄色的风吹来,无数成形的花苞摇晃在鲜绿的茎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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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期待约会。

但鹰没打算就这么结束杀手的身分。

说过很多次了,杀手有很多迷信,最忌讳的莫过于「这是最后一次」的约定。只要鹰还不确定宁是不是喜欢自己、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宁,他就还是个杀手。

一天和尚一天钟,一夜杀手一夜魂。

于是鹰又来到了死神餐厅。

「这次也拜托了。」一只手将桌上的牛皮纸袋,推到鹰的面前。

是上次暗杀肥佬的委托人。

鹰打开纸袋,看着照片,点点头。

杀了这个政商关系俱佳的黑道大哥,委托人在这一带再无敌手。

「可能的话,请在两个礼拜内做完这件事。」委托人附注。

「加一成。」鹰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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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当杀手需要什么天赋,那便是「观察」的本事。

鹰慢条斯理地观察目标整整一个礼拜,并想办法旁敲侧击到目标接下来一个礼拜的行程。

目标在十三号深夜会去情妇家。

在那之前,鹰花了一星期探勘附近的高楼,选了一栋监视录像机死角最多,视野最好的天台角度。

可惜目标的运气不好。到了十三号那天,波斯菊还没开。

于是鹰到花店买了朵百合,然后绕到便利商店买了两盒牛奶。

如常,鹰将其中一盒放进微波炉。

「去哪?」宁翻着店里的时尚杂志。

「杀个人,去去就回。」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把自己说得很了不起,是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最爱犯的毛病。」宁头没有抬,语气也很平淡。

叮。

「花明天早上会开,花开之前的晚上洒水,会开得最漂亮。」鹰将牛奶盒从微波炉拿出,放在柜台上。

「你在比喻什么吗?」宁捧着热牛奶。

「没。」鹰有点语无伦次了。

「杀人很好玩么?」宁的手比出枪的模样。

「问我不准。我这个人做什么都很无聊。」鹰耸耸肩。

「说得跟真的一样。」宁。

宁的视线停在鹰大衣口袋里的百合。

「妳有没有很喜欢看的小说?」

「要想一下。」

「那就是没有了。」

「问这个做什么?要借我你常在看的、用订书机钉起来的小说啊?」

「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个很喜欢的故事如果没看完的话,会不会很难受。」

「怪问题。」

宁摇摇头。

鹰苦笑,静静将冰牛奶喝完,带着百合离开商店。

一个小时后,鹰出现在高楼天台。

架好枪,扣上瞄准镜,照例点上根烟。

------

这个夜特别漫长,湿气也特别的重,城市飘起了薄雾。

罕见的,第三根烟也熄灭了,目标迟迟没有出现。

长枪的枪管已凝了露水,寒意沁入鹰手背上的毛细孔。

「不大对劲。」

鹰看着目标应当出现的窗口,开始思索目标改变行程的可能性。

只有迟疑了半刻,鹰便决定按照自我约制放弃任务。

但鹰背后的安全门突然被撞了一大下,鹰刻意堆栈在门下的二十块砖头只挡了两秒,便被巨大的力道冲开。

但只要两秒,就堪堪足够。

「操,连我们老大的单都敢接!」

几个穿着夏威夷衬衫的混混冲出,大声干骂开枪,火光爆射,子弹在天台上呼啸。

鹰已冷静从地上枪盒中,抄出早已预备应付这种状况的的手枪。

蹲踞,将手枪摆架在横立鼻前的左手上,屏住气息,稳定地扣下板机。

咻咻声中,混混一个个倒下,但仆倒的身体却成了后继者的最佳掩护,让这场原本该更快结束的枪战延长了两秒。

八秒钟后,鹰的脚边躺了七颗发烫的弹壳,安全门前则堆了六个半尸体。

最后一个混混倒卧在血泊中,呼吸吃力,惊恐颤抖地看着鹰。

他的肝脏上方流出鲜红色的血,而不是致命的黑。显然鹰最后一枪稍微偏高了,没有命中混混的肝脏。

「说了,就还有命。」鹰蹲下,慢条斯理拆卸枪具,装箱。

混混没有选择,更没有职业道德,于是鹰很快便了解了一切。

原来鹰的委托人酒醉失言,在三个小时前已反被目标绑架,一番刑求折磨后,终于令鹰的行动曝光。

「但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鹰本想问这句话,却发觉邻近的大楼天台都鬼祟着些许人影,然后又迅速隐没。原来对方仗着人多,索性搜索所有附近的大楼可能作为狙击场所的天台。而还在其它楼搜索的混混听到了枪声,正赶往这里吧。

不能久待,也没有久待的必要。

鹰收拾好枪具就下楼,快速的脚步中还是一派从容优雅。

还未招手,一辆出租车已停在鹰面前。

「和平东路三段。」鹰坐上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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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降到一半的窗外,鹰本能地想要想很多。

但杀手习惯专注,也需要专注。

所以鹰养成了一次只想一件事的习惯,连在这种时候也压抑住鹰的本能。

「想女人?」司机看着后照镜里的鹰。

「嗯。」鹰。

「任务失败了?」司机。

「嗯。」鹰。

「别在意,我清理惯了。」司机。

「不好意思。」鹰。

司机不再打扰鹰的专注,将车里的广播音量调低。

后照镜里,鹰的嘴角微微上扬。

一定是个很美的女人吧,司机替鹰叹息。

出租车停了,鹰下车之前忍不住开口。

「你猜猜我会不会收到结局?」鹰。

「别太一厢情愿啊。」司机失笑。

「也是。」鹰下了车。

------

天快亮了。

鹰打开楼下快坏掉的信箱,里头果然放了新的小说章节。

「可惜没有The End的字眼。」鹰苦笑。

鹰慢慢走上楼,回到房间,一贯地打开枪盒,架起瞄准镜。

缓缓地,配合着不轻不重的呼吸,鹰用最细腻的手腕与手指,将镜头焦距调整到最饱满的窥视位置。

宁坐在木架前,背靠着墙坐着睡着了,食指与拇指间还夹着根画笔。

木架上的画已经完成。

悠闲躺在椅子上睡觉、拿着手枪的鹰,很有杀手的慵懒味道。

「妳会出名的。」鹰笑笑,撕下当天的日历。二月十四号。

鹰换了件深色衣服,走到阳台浇花,波斯菊几乎要开了。

在花几乎要绽放的时候浇水,花会开得更灿烂。鹰笃信不疑的哲学。

对面的阳台上,宁的喇叭还是放着那首名为花的歌。

鹰坐下,墨水笔在撕下的日历纸上写了几个字,折成了一架从任何角度都无从挑剔的纸飞机。

然后等着。

等着一道从任何角度都无从挑剔的风。

他很有耐心,因为等待是他最擅长的事。

「来了。」鹰千锤百炼的手掷出。

一阵风,托着纸飞机划过两个阳台间,那片逐渐湛蓝的天空。

鹰躺在椅子上,专注读着最新章节的小说。

「真想看看下一章啊。」鹰微笑,慢慢睡着了。

------

「好美。」

对面阳台摇曳一片金碧黄澄,波斯菊开得很美很美。

鹰说的没错。

宁含着牙刷,趴在阳台,欣赏着熟睡的鹰。

「爱看小说的猪。」宁将音乐关小时,发现地上的纸飞机。

二月十四号日历上的两串号码,跟一句很美的话,宁反复看了好几遍。

宁神秘兮兮地将人像油画推立在阳台上,想给醒来的鹰一个惊喜。

「情人节快乐。」

宁的手里捏着两张演唱会门票,静静等待鹰「嗯。」的一号表情。

金黄阳光洒在油画上,鹰轻握的手枪闪闪发亮。

很美的波斯菊,几页没有结尾的小说。

一架载着爱情咒语的纸飞机,再没有距离的两个阳台。

------

两个星期后,目标还是死了。

鹰的手法,鹰的角度,鹰的天台。

天台上没有花,但有几张烧成灰烬的小说章节。

有人说,开枪的人是月。

有人说,是鹰师父下的手。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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