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潜/长生劫

*鸣潜

以掌为媒,以心为镜,将双眼紧闭,三枚铜钱扣在手中。老者微微摇晃手中物,白须旧袍随他动作微颤。放开双手,让三枚铜钱落入卦盘中,三声清脆。如此反复六次,卦成。

此时扶摇山早已入冬,纵是一片钟灵毓秀也难逃冬日风卷呼号,将山上曾经苍郁的花花草草都吹得落了生机。老者一根独柴火似的端坐在扶摇山边的一块巨石上,面上不动声色,却叹了一句:

“仙人近日非得遇上一场劫。”

在那扶摇山石附近,几位青年立在那老者一旁,着锦衣佩长剑;其中一位被那老者颤巍的手指煞有介事地一点,却并不惊讶,反倒无动于衷地说:“我遇过的劫数多了,不敢断言;请问大师此话怎讲?”

扶摇冬意渐浓,那青年却仿佛更胜一筹:长身玉立,身着墨袍,身负寒霜,将一把黑发利落地束在脑后,却系着一条在一片墨色中白得刺眼的绸缎发带。满身皆以黑与白勾勒,像是融进水墨山水中的一方冬景,沉静而不动声色;再一看面容是眉目清明也如画,温润如玉。

“天地遭劫,不是仙人修行逆天而行的天劫。而是为天灾人祸,凡人不可避免。”

老者顿了顿,他说得够多了,本想就此住口,却似乎又隐隐察觉到另一位白衣青年那逼近的威压,只好又补充道:

“多说无益…这卦不是老朽想要妄言天机,还请原谅。仙人乃得道之人,天灾不是问题,人祸自然可以避免;只是面对此劫仙人不可起慈悲心,否则那劫同样会落到仙人您头上。”

老人住了嘴,似乎是不打算再说更多。

“…没头没尾的一卦,劈头盖脸就来一句人将遭劫,就不怕这乌鸦嘴误了自己吗。”严争鸣在一旁围观,忍耐许久,最后还是把这话吞进肚子里,抱着一把竹扇半遮面,勉为其难地掩住那股怒气冲冲。“啪”地,他把折扇一合,嘴上还是那不留情面的客气:”感谢您指点迷津,不过天气冷了,您老总呆在这样的风大的地方不合适。李筠,送他下山。”

二师兄一向作使唤用,此时匆忙应了,上前搀扶老者,留着他大师兄在那里装样子。严掌门一向好个佯装矜持,想必此时折扇下那张脸快要崩不住面上的严肃了。李筠在这一方面很有心得,赶在严争鸣因为那大凶之卦刚好卜在他心爱的师弟身上而心情不好发脾气作天作地之前赶紧带着那老人开溜。

老者走路不太利索,李筠也只有搀着他慢慢走。一路山石颠簸,老人的身影也在寒风中簌簌,让李筠看了生出一些于心不忍来,让他这满身的心眼儿此时也无处安放,并不好意思开口多打听几句刚才那卦是何意。老者一幅陷入沉思的模样,李筠则想着怎么多套几句话。

二人各怀心思却谁都不起头,下山的一路无人开口。堪堪到了山下,老人才徐徐开口道:

“敢问仙人,在这仙山中修炼已有几载?”

李筠没料想到他会这么问,第一时间有些迟疑,转而便不好意思地答道:“当不起仙人的称号,不过才修炼百年而已;修为也不深,还远远未能到大能飞升的境界。”

“百年啊…”老者叹道,“老朽活了九十余岁,自觉已活得太久。夏虫不可语冰,凡人也猜想不到修道之人的年岁,只觉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便是仙。”

老者摇了摇头,满眼尽是无奈,

但凡人也不得而知,这得道长生啊,会不会也是一场命定的劫数罢。

看着李筠搀着老者渐行渐远,程潜面上的风霜霎时散了,他看出严争鸣的隐忍怒气,一时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消解方法,只好拽了拽他的袖子:“师兄别气了,我们也下山去吧。”

这一套对于严争鸣来说基本是有用的。果然,他大师兄听了这话以后,那双只会骂人的桃花眼一眨,敛去一丝敌意。虽然还是端着他那张臭脸,却也缓和了不少。此时任由程潜拽着袖子,轻哼了一声,还是将程潜的肩挽过来,一起御剑下了山。

扶摇山上众人一般不入世,而有凡人进入仙山者更是少之又少,此事由来算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正是多年前,扶摇山下搬来几户人家,时间久了便壮大成一个村落。这一带山清水秀,土壤肥沃,不远处还有仙山坐镇,据说也有一群仙人在山中修炼,乃凡人口中的宜居之地。然而不远五十里有一座太阴山,虽也是山清水秀,但当年有一方十方阵凶险无比,魔修正道都战为一团,战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千万生命葬送,那时有修士大能陨落,更有数不清的凡人陷落其中,别提该有多凄惨。此战对周边影响极深,其中之一就是这一带至今为止仍有魔修出没,祸害周边村庄。

扶摇派鲜有人知,也不好行侠仗义为民除害这一套,但大家对于魔修的痛恨却并不减少。如今扶摇又多了两位弟子,严争鸣虽使唤李筠惯了,但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两位。于是掌门开了他那尊贵的金口,年大大与游梁被交付任务:若能下山剿除魔修,保周边太平的话,那你们俩都可以出师了。游梁暂且不论,不是自己弟子的年大大他也替程潜决定了去向。对于这件事,他心中的算盘早就打好:反正他是本派掌门,收不收年大大都靠自己一锤定音,就算是程潜也不能有什么好反驳的,全然忘记了当年自己怎么对师弟言听计从的。

下山不多时,他俩显然干得还不错,扶摇山下的村落从此得了一方片刻的安宁。想必是被魔修欺得惨了,此时安稳下来,逢年过节,扶摇山下居然也有了些村民们献上来以表感恩的瓜果蔬菜五谷粮食。虽然扶摇山上的仙人本人早已辟谷,但能收到感谢那自然也是开心的,便也不曾拒绝过。渐渐地,随着粮食以外一起上山的,便多了些感恩的村民。那老者便是其中之一,据村民说,那是他们村内德高望重的长老,精于算卦之道,想为仙人们算上一卦,以此祈求平安多福。

严争鸣自打当上掌门,在那掌门印里亲眼见识徐应知为韩木椿算的那卦,再联想一下之后的种种,便有些对这一套敬而远之,生出一些心理阴影,唯恐一语成谶。天知道他们扶摇派有多么命途多舛,还真少见总是一帆风顺的时候。这不,严氏乌鸦嘴再一次成真。

那老人一上山,双手一合,三枚铜钱落下,卦盘一收,便算出程潜将遇劫难这样的凶卦。尽管程潜本人对于遇劫一事早已习惯,已经扛过了七道大天劫,第八道也不嫌多。但严争鸣对于此事则永远不能习惯。

卦象令他意难平;苦守百年,碧落黄泉,闯过锁仙台,浸过北冥海,连不悔台的十万步都走下来了,怎能被一个凶卦将百年飘摇后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都变作一场空?

扶摇派一向风雨飘摇,虽然这几年才安定了下来,但也不算多么完美;三师弟虽然回来了,但还有一个四师弟韩渊守在南疆;师门情深,割舍不下,虽然各个都不愿意表明自己的牵挂,但扶摇离南疆万里之遥的路,李筠硬是跑了许多次。

二师兄能屈能伸,虽常年生活在掌门的欺压之下,但总体而言还是很能抗压的,那样远的路,最近竟然也跑习惯了,反曰往南疆途上一路珍奇百草,多跑跑不亏。既然都这么说了,严争鸣对他就毫不怜惜了,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连一个不耐烦的眼神都懒得施舍。

李筠滚了,年大大与游梁还在山下讨伐魔修。师从高手,这些年来他们也很算是长了一些本事,明白不再弄出点更大的成就来掌门怕是也不会轻易让他们出师,此时还老老实实恪守本分地在山下修行:为民除害,行善积德。

另一边,水坑已有数月没回家,扶摇后山也一片安宁,想必在群妖谷内这个鸟头头当得不错;做一方妖王,待遇大约也不差,看看逢年过节这不回家也乐不思蜀的样子,

不成体统!

李筠愤而说到,在遥远的南疆灌了韩渊一脑袋为人师兄的“父母”经,把那无比威风的魔龙叨得杀心将起,磨刀霍霍向他二师兄。

不过孩子大了不回家,可能也不是每个为人师兄的烦恼。

眼下偌大一个扶摇山,就只有严争鸣和程潜而已。严掌门对同门情深不赶在此时宣泄,此刻对于扶摇山只有他和小潜这一事实很是期待,很愿意在那清安小院里先耽搁几日。相比之下,孩子大了不愿意回家这件事就显得不太重要了,可以暂时搁置。很久。

他迈入清安小院,本想着程潜会迎上前,却发现他都已经进来了那棒槌师弟还坐在书案前若有所思,丝毫没注意到他家大师兄的衣袂飘飘,这样翩翩然飘进来杵着已有了一会儿了。严争鸣像个骚包的开屏孔雀一样孤芳自赏般地足足站了一刻,发现该欣赏的人完全却没注意到他在这里尽心尽力地表演端庄,便只好煞有介事地咳了一声,借着和小潜独处这一事实带来的好心情,决定大方地不予计较。严掌门一只宽广的雪袖遮住半张脸,犹抱琵琶半遮面,只留下一抹勾起来的嘴角,弯成一个风华绝代的弧度:

“小潜,你有什么打算?”

程潜却并没注意到他大师兄的弦外之音,片刻才把眼光移转过来,慢悠悠地从他那书案前起身,斟酌地说:“师兄,我想下山游历一段时间。”

便见严掌门放下手,脸上方才还在的一抹春色顿时收敛了,已经集结了一片乌云密布,即将要发展到一个很不好哄的境地。这句话仿佛是他的死穴,若是太轻率提起,必是得戳他逆鳞。

程潜了解他,知道若是这句话惹了他,大约又要想起过去的伤心事;又有求于人,忙加了一句,“我不是说我一个人,等二师兄回来了我们一起去,我想知道那老者说的劫数究竟是什么。”

“那老头说的话你也信,”严争鸣皱皱眉,面上却已经没了那阴云密布,

“你担心什么,天塌下来也有办法,更何况区区一场劫数?不还有师兄在吗?”

严争鸣这话说得一如既往的笃定;程潜想了想,严争鸣绝对不会舍得放任自己一人面对凶险,又柔下话语,对严争鸣轻道:

“扶摇自古修人道,人字在天,大道都在凡间三千丈红尘中。那老者说此劫为人祸,想必也与扶摇山外的人间事撇不开干系。师兄,我想下山去寻那劫数的解。”

这话说得也有理。然而,这回小潜好不容易有求于人…那么该敲的竹杠还是要敲的。

微微一分神,严掌门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便又恢复了扶摇山第一臭美大孔雀的做派。他一倾身,便在屋檐下握住了眼前人一双良玉而生,四季都微凉的手。扶摇入冬,新雪铺满青砖,踏雪而来的严争鸣今日少见地披了件雪白的狐裘,却未束冠,任由一把长发泼墨一般落在雪里。心魔印已消,他的眉间多晕了一份情意,此时嘴角略弯,将桃花眼里盛满了一把碎光:

“…都这么说了,还不表示表示?”

此言既出,程潜便知这人又得寸进尺,偶尔给点好果子吃,吃完了,便眼巴巴地又凑上来讨赏,这般那般的心思昭然若揭。可惜掌门师兄已经如此“出卖美色”,他程潜的风雨不动也不能再往这方面使,谅他是修行中人,也无法隔绝那三千丈软红尘。便也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往内室走去,看那一身白袍翻动,只看愣了一秒,便不经意贴了满怀的兰花香。

不多时日,李筠带着成筐的珍奇药草,与一些因为过于啰嗦被师弟追打而带的小伤从南疆归来,看上去好像被采集到稀少草药的愉悦冲昏了头脑,一时忘了这气该怎么生:得知了自己又得一个人独守扶摇山之后也出乎意料地毫无怨言,对于大师兄这突然的决定一言未发,只是像大师兄撵他出门一般,挥挥手欢送程潜与严争鸣下山,巴不得多出一段清静日子让他好好炼制丹药。

山中无日月,山下已百年。一下扶摇,好像是停滞的时间又再度开始流转。

人间忙忙碌碌,将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卷入滚滚尘世,经年不休。严争鸣原本把这一次下山游历当作他和小潜的一场短暂假期,却不料他想法过于天真。虽非乱世,麻烦却一点不少。然而麻烦遇了不少,关于那老者所卜的劫数却半点头绪都没有。只因这人间太过繁忙,每个人都来去匆匆,今日一过,明日又是全然崭新的纠结铺头盖脸,密不透风地来上一出。

这民间好像片刻都不得安生。扶摇封山令仍未打开之前,他们住在扶摇山庄的日子里就常见外面天灾人祸发生,凡人流离失所。眼下不少年过去,世道却没有更太平一些。

单说他们现处的这座小镇,本就不富裕,早年间在战火中又被毁得面目全非;而这也并不是全部,这块地方在最近几年遇过水患,难民满城流离。流年不利,匪祸又起。

既是要在天下苍生中走一遭寻那劫数的解,本以为会是虚无缥缈一片两茫茫,想不到这祸事也太多了些,全无头绪。当下他们被一片流匪包围,严争鸣扫了一眼,尽是歪瓜裂枣,看了就倒胃口。

流匪常在这带转悠,在这慌乱的人世中见到两位穿着得体的公子,自然是不会放过;而他二人却不紧不慢,仿佛被劫匪包围也全然未放在心上。他们这样的“超脱”实属难见,除了劫匪外,竟也聚集了些畏缩的老百姓,躲在树后静观其变。

程潜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当即决定速战速决。严争鸣见他已去,挑了挑眉,区区一片魑魅魍魉不足挂齿,便放开剑神域剑修的威压,让那剑意出、锋芒露;纵使他未亲手拔剑出鞘,而是将双手仍合在一把竹扇上,有那锋锐的眼神,却教那帮匪徒感到有千把剑尖齐齐对准心脏,呼吸难平,威压深严而杀机四起;不消半刻,便逼得一队匪人屁滚尿流,退避三舍。而那厢程潜正飞身跃起,霜刃出鞘,执剑轻挑,在空中轻盈一转,发梢刚过,就带出一篇刺骨的寒意,不多时就把那匪窝冻成一片冰原。他二位一出手,令原本嚣张的叫嚷声与兵器相接的尖锐作响霎时消散了。其余再是大胆的,看见这两位公子将那么多匪徒打得屁滚尿流后的一派轻松惬意,也再无胆量挑战,纷纷跑了。剑意已收,霜意却未绝,周边人还在那风霜中瑟瑟发抖时,程潜已收剑入鞘,风波俱平。

环顾四周,此处没有魔修的踪迹,倒是应了那老者一句“天降人祸”;那些被流匪们害得苦不堪言的皆是一些穷苦老百姓,显然是没见过这般阵仗,都面露敬畏之色,哆哆嗦嗦地小声议论着“是仙人…”“有仙人下凡来解救我们了…”…

议了半天,却也没人上前,都畏畏缩缩地不敢同他们搭话答谢,生怕下一秒那冰霜祸就会落到自己头上来。程潜没有祸害他人的乐趣,不消这个仙人头衔,也不喜欢杵着被人议论;他看了一眼严争鸣,后者会意,便毫不迟疑,二人提剑就走,不打算作停留。

此事本该像过去他们所遇上的一千次困境一样不声不响地结束,却偏偏跳出来一个少年。看年龄不过十岁上下,用白布扎着一支马尾,虽糊着一脸逃路时蹭上的脏泥,却眼神明亮,眉眼活泼,在周围难民一脸苦相中显得与众不同;一身补了又补的旧衣旧衫,一看就知道约莫是大哥的衣服改下来了,父母也不管是否合身,便让他就这样麻袋一般地套着了。那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追去,少年人跑得飞快却也只堪堪抓住了程潜的袖子,他满脸写着崇拜敬畏:“仙人!请您收我为徒吧!”

眼见又一个年大大即将横空出世,严争鸣及时停住脚步,以最快的速度调度出一个严厉的眼神,率先替程潜拒绝了:“你说什么?不行!”

然而那孩子可能比年大大还少一根筋,仍毫不惧怕地嬉皮笑脸迎着上前,再者他认为自己求的是另一位大仙收徒,那墨衫执剑的大仙本人都还没来得及发话呢,这事不算绝了生机,便又抖机灵地“推销自己”:

“我娘从小就和我说我家祖上也出了位仙人,您看我这还算有仙根呢!”

很难见到更不知分寸的人了,仙根这种事也能有这样流氓的说法么,严争鸣一时无语,心中又嘀咕起来,怎么总是有人想方设法霸占他这宝贝师弟,一个个都还不长眼力劲儿。对付凡人,他也不好像对付年大大那样用一身威压逼退对方,至少这看起来就欺人太甚;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凡人孩子,只好大人有大量地赐予那不懂看人脸色的孩子一记眼刀,好歹让孩子松开了扯着程潜袖子的手。

程潜没察觉到他师兄内心的七上八下,心中一片漠然。他本人不是降世菩萨,没有什么被人拜托了就一定要收徒的道理。

收徒当然不是轻松事;回想当年扶摇山上小师妹是怎么被带大的,就可知扶摇派这群臭男人根本不会带孩子。木椿真人还在的时候,他们师兄弟几人就是一群搞事精和顽童的组合,虽说程潜本人不顽劣,但从小亦是一等一的刻薄小鬼,不好糊弄极了。回忆下过去只觉得这师父真不好当,当年收年大大作徒弟也是不多见的松口,不代表他真的想要收徒。

更何况扶摇派一向是“放养派”,能够做到画一圈符咒把小师妹困着读清静经的门派,大概也是不进也罢。

于是程潜终究只是一伫并未多言,面上是他固有的那派冷淡:“我不收徒。”

说罢也不等人回答,就要和严争鸣一同离开。

可能上天注定要让他们这次的经历再多一些麻烦。常人都难耐风霜雨雪,懂得什么叫知难而退,那孩子被拒绝了以后却毫不气馁,还一幅跃跃欲试的神情。倒是他父母和他兄弟觉得面上无光,终于从人群中走出,他父亲抱歉道:“孩子不懂事,还请二位公子见谅。只是二位公子路过此地可帮我们解决了一大难题,那帮劫匪徘徊在此处已有月余,大家伙儿的日子都过不好,如今有幸得二位相助,实在是不能更过感激。”

那发话的中年人按着孩子的肩,面上愁云密布,一眼便知其凄惨,想必被那劫匪愁得早衰了,早早就生出一头白发,话中也带着卑微,

“若两位不嫌弃的话,可否到我家歇一歇脚?虽无什么好物相奉,但二位的救命之恩,必将涌泉相报。说罢便深深一鞠躬。”

程潜听到这里,心中突然囫囵有了些猜想;他与严争鸣本是路过而已,出手也只是因为有流匪挑衅在先,没有要解救百姓的意思。无意为之却积了功德,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叫他留在这个地方似的,便以神识传音,对严争鸣道:

“师兄,留下看看也未尝不可。这三番两次的挽留,若不是偶然便是天意,既然如此,说不定可以打听到一些关于那劫数的消息。”

严争鸣听了,一时想不出太多拒绝的理由。那老者的卜算的一幕还历历在目,他还清楚记得那一卦点出程潜将遭之劫并非修士渡劫的天劫,而为天灾人祸的劫。虽老者劝他不要深入其中,但若不亲身接近,怕是难以寻那劫数的解。

更何况,就算是大天劫,他严争鸣就该惧怕么?有他在小潜身边,还有什么是扛不下来的?

即便心有不快,但严争鸣也确实地应了。

二人便也不再多推辞,随着那孩子的父母来到他们居住的茅屋。路途不远,一路上却凄凄惨惨,难民遍地,在这冬风里更显萧瑟。到了门口,粗略一扫,便可知那房屋是破旧无比——不难理解,前有水灾后有匪祸,家里还有几张等着吃饭的嘴,这日子怎能富裕起来。进屋来看,他二位翩翩公子一人着墨,一人惹白,干干净净,飘逸得好像谪仙降临。二人俱是长身玉立,房屋又过于矮小,教他二人呆在这里,见着实在是种天大的委屈。

这一鲜明的对比看得那父亲又多出一缕愁思来,皱紧的眉间都要挤出一道道愁意。然而也是他邀两人来此,再不好意思…也总不能反悔请二人还是离开吧?

“不打紧。” 程潜倒像是看出他的忧虑,淡然回了一句。从小他家就不富裕,入扶摇山之前这日子也是这样拼拼凑凑扣扣巴巴地过下来的,对这景色并不陌生。

可是我打紧啊,严争鸣嘀咕着,在内心翻出一个天大的白眼,又碍于面子不好开口。这下山的一路上,虽祸事四起,但捞钱公子的家底厚实,每每找客栈留宿,一向只包最好的房间。一派纨绔举动看得程潜心里虽知,却还是刻薄了,他从小时候起这大张旗鼓的娘娘做派真是一点没改,百年了毫无长进,有必要事儿成这样吗。

但忍不住还是纵容他。程潜轻咳一声,对那父亲说:”不用招待,我们不久留,请各位自在。”

于是家中当父亲的便使唤母亲和几个大孩子快速地收拾出一间能住人的屋子,抱歉地请二位公子委屈一下住在一间屋里,毕竟这房子摇摇欲坠,也只能做到如此了。房间很快便利落地收拾好了,邀二位进去,程潜便弯腰撩开门帘,同时也不忘牵着他那闹脾气的严娘娘进了窄小的房间。

自然是比不上扶摇山上的清安居。但看这家也并不富裕,能收拾出一个能住人且干净,也不漏风漏雨的小屋已是极限了。程潜盘算着,怕是他们今晚一留宿占了两个地方,这家里的几个孩子又得挤着一起睡了。环顾屋内,总共也没有几件家具,不过是一张不大的床和一张破旧的木桌。当然贫苦人家也无钱置办一些装饰物,墙面刷着旧漆,一片灰白之色却并不斑驳,然而回想起刚进门的场景,便知这家的主人大约已经是拿家中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他们了。

那书桌是瘸过一条腿的,漆色也不太一致。书桌上没有书,想也知道,穷苦人家难以负担孩子读书的费用,便干脆不在家里置办书籍读本了。要是让孩子看见起了好学心,那也是一件难事。

而搁在那空空荡荡的书桌上的,只有一盏巴掌大的小灯,纸糊了一层罩子,看着也平平无奇。唯有一点稍有别致,就是那盏灯不烧灯芯,不用灯油。仔细一看,便能见到那乌木底座下刻着的几行符咒微微发亮。是符咒驱动,才有灯火长明,令那昏黄的一豆光亮照着一方小屋。

进了房间,关上屋门,严争鸣便见程潜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那盏桌上的小灯看,还未曾分给他一个眼神。不管怎么说也是独处,却这般没有情意;严争鸣不想生一盏油灯的气,就兀自弄出点声响来,好整以暇地等着程潜回头来看他。

然而程潜却依旧没有回头。严争鸣见程潜对自己弄出的声响毫无反应,反而提起那盏油灯细细端详,手指抚过那凹进乌木的发光符咒,微暖的灯光照得睫毛都分毫毕现,轻搭在外罩上的手指被光照得通透,整个人的轮廓也染上一层温和的暖意,其玉更润。严争鸣摸了摸鼻子,将思绪从那“其玉更润”中拉出,觉得一盏油灯真的不该有这么好的待遇,便有些郁闷地说:“怎么了,这房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这灯何德何能让你给看上了呀?”

程潜放下灯,眼中却仍流转一些平时见不到的东西,他不常动情,偶尔为之便会给人波光粼粼的错觉。程潜一时并未言语,环顾四周也没有什么好坐下长谈的地方,便招呼严争鸣坐到床边后才堪堪开口:“不是那灯有多好,只是见着想起了旧事。”

“小的时候师父带我离家的前一晚,我娘就对我说程家有一盏祖传的长明灯。” 程潜轻道,声音仿佛要融化在那灯火之中,“那长明灯之所以是祖传之物,是因为有两行照明的符咒。大家都不懂,便把这灯叫作仙器了,每次有客人来家都得拿出来炫耀一下,其实不过是盏普通的灯。刻两行符咒便能叫仙器,多半也是叫哪个修士给糊弄了。” 说着说着,话中还带了一丝笑意,“这桌上的便是那盏灯了。”

严争鸣本只是随便一问,没想到却问出了这些。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便又听程潜说道:“那孩子说他家祖上曾出一位仙人…虽然并不准确,但恐怕也不是信口胡说。”

这下倒是明了了天意,看上去再也不像一场巧合。

严争鸣狐疑道:“你是说,这与你程家有关?”

程潜微微点头:这里恐怕就是程家了。

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为何命途辗转,是因有一股天意三番两次地令他们留在此地,皆是程潜与此地有缘。因当年一发画魂,程潜爹娘生养的肉体早已灰飞烟灭,炼化的玉石之身与程家已无血缘联系。但他的名字却唤他来到此地,见这一盏灯火长明。

百年时光已过,他父母自然早已不在人世,怕是连他当年那襁褓中的弟弟都已辞世。但他却还在这里,如同青山长存,观望着这一代又一代的凡人在世俗的潮水中挣扎。

“在去扶摇山之前,我家也曾是这样的。”程潜轻轻说道,他难得多话,严争鸣便也乐意地捉了他一只手握着,听他悠悠说下去。

“当时穷惯了,便也无法想象除了家外的地方该是怎样的。小的时候以为有钱人家大约就是满屋子仙器,连垒墙的砖都是金制的,刻满了各式防护的符咒,” 程潜讲到这里,浅浅一笑,“当年第一次见到大师兄这么纨绔,夜里睡觉时就在想会不会严家也是有钱到如此地步。”

严争鸣听到这里,不自觉皱了下眉:“那倒是没有,我严家从不允许满墙金砖这样俗气的东西来亵渎审美。”

“确实如此。”程潜的笑意更浓了。

然而严家早已灰飞烟灭。旧日回忆浮上心头,便觉无知无觉还有着贪痴嗔是凡夫俗子不可避的命运,也是他们这些修行之人所应当摒弃的东西。

然而舍弃这些这又谈何容易?

人间自有真情,能良玉生烟,鲜活无比地将他钉在此地。百感交集,也就不自觉地捏了捏严争鸣布满风霜却柔软的掌心。

时已入夜,门外程家人的声音逐渐平息,他俩也将声音放得更轻,让这房中密语溶进夜色里。不论世道怎样难平,这夜却还是夜,永远深邃宽广,月光也皎白地铺满脚下一方天地。

床同房间一样窄小,容不下两人,于是那灯火打在墙面,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亲密无比。他们靠得很近,纵有程潜吐字轻微,严争鸣却也感受到那微凉而细腻的吐息就在他唇边徘徊。此时有夜风吹拂,默契地将他的发丝也一并捎来。程潜也不再说任何话,只留眼中一潭水光潋滟。

一个眼神便撩拨得情意四起,片刻便在嘴角沾上一方兰花的鼻息。

夜还长,却有一池春水悠然荡漾,严争鸣轻笑一声,伸手掐一个口诀,竟遮掩了那长明灯的光亮。然春色却难掩于夜,摇曳了那深邃夜空里明亮的星与飘飘荡荡的云絮。

次日,程潜起了个大早,穿衣时将那墨色高领的衣服又捂得严实了一分。

天光微亮,留了半分昨夜的光景。程潜刚穿上衣服,遮盖昨夜三两点春光乍泄,还未来得及束发,此时长发落入严争鸣掌心之中,缠上他的指尖,让他玩了个尽兴。不多时便听见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传来,像是藏了许久的惶恐,都隐在这克制的“笃笃”两声中。程潜听到有人来找,便不再让严争鸣心猿意马,掐了个手诀,让那雪白的发带束起一头青丝,让严争鸣硬生生错过了为他家师弟亲手梳头的机会,惹得后者好不懊恼,只好悻悻起身,嘀咕着“这些人大约是觉得修行之人不用睡觉的”,一边也换上他那身骚包华贵的白衣,默默把气撒在了那门外人的身上。

门一开,不是别人,却是昨天那位执意要拜师的少年。

这次下山游历,路遇水患,难民满城;流年不利,匪祸又起。他们出手相救,这少年便立刻急于拜师,实在是不能够再唐突了。严争鸣见那孩子长得勉强够入他的法眼,又想他可能和程潜有那么丢丢的关系,讨厌之心便一直没能起得来。而程潜昨夜得知此少年为程家人,便也难起旁观之心,或多或少地觉得这孩子仿佛一个小时候的自己。

那孩子没了昨日的模样,像突然长出了眼力劲儿似的觑着程潜,偷偷读他的脸色,小脸上堆满了想说不敢说,想哭也不能哭的委屈,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您真的不能收我为徒吗,我什么都愿意做!真的,求您了!”

他一言既出,窗外便隐隐有雷声作响,乌云迅速聚集起来,密布了一整片方才还晴好的天空。

太反常了。严争鸣瞧着窗外一片风雨欲来飞速地猜了七八分,此时迅速用神识传话给程潜:别答应他!也别多说什么,免得妄言了天机。

怎么看着像是有雷劫将至,这事有蹊跷。

程潜内心自然有分寸。那少年的话固然真诚,换一个人说不定也就松口了。只可惜他求到一块没心没肺的石头上去了,那石头从百年起就难以有人撼动,打定的主意谁也不能让他改变。

程潜不动声色,摇了摇头,眼瞧着那少年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不言语了,也见不到半分昨日活泼的影子。

大约这孩子也并非天生活泼好动的性格,只是家中一片死气沉沉,总得有个人来燃起一点儿生活的斗志。或许是谁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中生活都得生出一分想逃离的念头,而那对上他们时所见的执拗与不懂事,并不是他在这个家中的常态。家中四个孩子,有长兄能撑起小半个家,有小弟和在襁褓中的妹妹嗷嗷待哺;只有他一人夹在中间,囫囵穿着大了一号的衣裳;于是在那大了一号的衣裳里撑起了大大小小的心眼儿,撑起了一方刚刚起念,就在风中快要被吹散的要消去的雄心壮志。

程潜也是这么过来的。只是他命中还是有那么片刻的幸运,遇上了木椿真人,愿意给他弥补旧年岁中缺失的关爱。少年人初上扶摇,初入仙门,不曾想一生最无忧的时光都被浓缩在这两个遥遥印刻在山石上龙飞凤舞的大字里,能够让百年离索都融化在一片天地中。想当年他们的师父不得已上了黄鼠狼的身,瘦骨嶙峋,手握一把稀疏的胡子,连扶摇剑法也舞得毫无气势。木椿真人平日里虽和和气气一幅没有野心的模样,将清静经念得人头痛欲裂,但就是这样单薄的脊背,护他在雨中前行,这样瘦弱的手腕,却能在扁舟上,在一簑风雨中,执木剑,对魔头,不露丝毫惧怕。

程潜小时候不解,为何那招摇孔雀般的大师兄会愿意放弃在他那镶了金砖的金屋子里生活,而去那扶摇山上做木椿真人的徒弟,过寡淡清修的日子,现在看来,不用问他本人答案也呼之欲出:人生得此大幸才能够被木椿真人收为了徒弟放在手心里宠着,而就是这么活在蜜糖里的几年,几乎消耗了他们一生的福气,让他们经历百年波折。

如今那孩子也想效仿前人,寻他自己的幸运;想要像祖上那位修成了大能的前辈一样,求仙改命,认准了程潜当一根救命稻草,便不愿放手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传说中的祖上的那位前辈就近在眼前,更不知他是历了多少劫才熬过这一路艰难险阻。

程潜自然无法对他一一诉说。虽入仙门,但往后苦难更多,会受尽屈辱,会心有不甘,会使人痛不欲生,更会有七道大天劫的考验。期间各种苦楚,又去找谁诉说呢?扶摇一派自古就从未走过一条平稳而舒适的道路,易出旁门左道,易出大能,也易出魔头妖邪。

求仙入道,长生不老,修道之人不得入世过深,只因改变一条凡人命数太过简单。然命数这样的天意又怎可妄动,走不好,步步错,那误入歧途的重责便也压在身上,再也直不起身,终是一场长生而遇的劫。

虽知他本人修为深厚,不怕历劫;但那老者也知,即便是大能修士也难免不能摈除七情六欲。见此情景,以常人慈悲之心,应当不会置之不理。然入世干涉命途路数便为不应之举,劫难才会降临,会将程潜卷入这乱潮之中,难以脱身。都说一方大能保一方平安,但一方大能又该如何负担得起苍生的命数?结局便是一道雷劫降临,将一切劈得魂飞魄散,才回归自然。

想那孩子大约命中有什么不凡,若是入了仙门,必将搅弄一方风云,一误入歧途便会成为什么不得了的存在;程潜不怀疑这个可能性,扶摇派每代必出妖邪,有蒋鹏那样的魔头,有北冥君童如师祖,就连他当年不成器的小师弟百年后也修成了有实力问鼎北冥的魔龙;至于这孩子以后可能成为怎样的人物,则不能做过多猜想——这雷劫正警示他触不得天机。

于是这就是那老者所算的程潜的劫数:若是擅动凡心,大发慈悲,将那孩子纳入扶摇,那么改动这孩子的命数的罪责,便是他的劫。

求仙之路有千里之行,越是强大,踏错一步越是万丈深渊。他低下身来,摸了摸那少年的头,又直视他相似的眼睛,坚定地同他说:是缘分未到,我不能收你为徒。

或许改日那少年会遇上更合适的人引他入门,或许他终身都只能顺从天意当个凡人。此刻他虽深切知晓那少年的不甘,却终究无法成为他的解。那孩子听了他的话,终于忍耐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严争鸣在一方紧张地吊起神经,听那雷声渐行渐远了,便才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知道程潜这是躲过了一劫。

然雷声虽远,乌云却不散去,有一方风雨正在酝酿,看这阵仗,必是一场狂风暴雨。天阴得骇人,明明是天光刚亮的时间,却已被乌云遮蔽得暗如深夜。

劫数已解,本不该有这一场风雨,一时间二人也摸不着头脑。然而仔细再想想老者的卦,程潜与严争鸣对视一眼,霎时间便懂了,

那老者在扶摇山上犹豫着没有讲的…是他程家也会成为这一劫难的祸果。

谁曾想到过这是连环劫?程潜乃大能,避开一劫自然不难,然而这一卦卜算的还有程家的因果,他能免去劫难,人间的天灾人祸却不曾放过任何一人。细细回想,此地前几年刚犯水灾,堤坝还未完全整修完毕就又犯匪祸,老百姓们早就脆弱得不堪一击,这分明是冲着所有人来的天灾与人祸!

此时那狂风暴雨卷土重来,是要将卑微的凡人都吞没在命运的洪流里。

纵观此生,不过是凡夫俗子凡尘俗相,是那一盏破旧的长明灯千秋不灭。生死福祸,爱恨执着,碧落黄泉,生离死别,都是灯盏中的一豆灯火,燃着俗世人间的红尘嚣嚣。难道修道大能就更加幸福么?难道凡人如蝼蚁就是大幸么?

都未必是正解。只是天意到了,无论身处红尘中的哪三千大道里,都无人能够幸免。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劫便已到。细密的雨珠从天而降,不过片刻,便展开雨幕,誓要将这天地淹成一片洞庭湖。又有狂风呼号,顺过每一丝裂缝侵入,风如刀割,吹得人难以站立,小茅屋摇摇欲坠,勾出一片风声鹤唳。而那风雨飘摇之中,却偏有一群不懂得逃命的人,定睛一看,居然还是昨日那帮流匪。

没见过如此盛情难却,被打发走了还要找上门来的。程潜与严争鸣交换一个眼神,便持剑出鞘,飞身而去,将背后交给对方。这狂风暴雨天是为天灾,对于程潜而言却有如天助,不消片刻,轻松取了几个流匪的命;霜刃沾了血,兴奋地在程潜手中微鸣,将那猩红液滴冻成银色剑身上的一方方霜迹。劫匪比昨日更多了;程潜与严争鸣在雨中各自出剑,偶尔交错,便有对方的发丝沾着雨和血,暧昧地撩过耳边。只是一回头,便能看见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手起刀落,血溅锦袍。各自面容上带着那逼人的杀意,然而看了那一幕,心却不觉又聒噪起来。狂风暴雨里,有锋芒毕露,冰霜漫天,只堪堪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才柔情。

一方大能守一方风雨。程潜受过凡间蝼蚁之苦,体会过百年修行之苦。师父也走了,没有人引导,他独自负重前行。

幸而他找到了严争鸣。

凡尘俗世,是一盏长明灯火,是一片夜里流云,是狂风暴雨的劫。凡人生生世世挣扎,随波逐流,以蚍蜉之身,撼不动苍天大树。然而即便是大能半仙,在天意左右之下不过也是在这俗世中浮沉的沧海一粟,又要如何保持本心,千年不变?

狂风暴雨中,程潜好像悟了。

唯有以你我为戒,约定此生不要忘记彼此的名字,才能在狂风暴雨的夜晚里唤彼此回家。

有一归宿,得一人相伴,可共乘舟,可共风雨,

或许就是长生的全部意义,

或许才是那长生劫的解。

风声疏狂,程潜心中却像明镜一般澄澈。风雨中,他与严争鸣背对背相依,不握剑的那只手则紧紧扣住对方的手。这样,在腥风血雨中就能站得平稳,不动如山。程潜福至心灵,偏过头去看着他师兄的眼睛,

师兄,我不管他世间大道三千如何,是福是祸,是劫是难。

只要有你相伴,这长生就值得。

End.

ps. 本篇又名《小潜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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