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痴
谢必安从凡间带了些胭脂水粉,孟婆原本是不收的。
脑中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芳华仙子的惊艳容貌,鬼使神差的便要了。
回到茶棚,偷偷摸摸地举着铜镜。
面前摆满了瓶瓶罐罐,都很香。
她却不识,左瞅瞅右瞅瞅,随意挑了两个往脸上涂抹起来。
“小孟儿,你在做什么?”
月清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她正在描眉,心下一慌,手一歪,画岔了。
脸上多了一条线,很是滑稽。
“你这是?在上妆?怎么涂的,哈哈哈……”
他捂着脸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想,她现在一定特别的蠢。
本想学着凡间的女子让自己变得好看些,变得比芳华仙子还要好看。
哪怕只有一点点,能听他一句夸赞,便很知足了。
可是……
斜眼瞄了瞄铜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惨白,两条眉毛浓黑,连成了一字眉。
孟婆低下头,有些挫败。
“你呀~”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既宠溺又无奈。
在白光氤氲的残破视觉中,一双浅色锦靴突然缓缓走近。
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挑起了她的脸。
月清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条丝帕,替她细细的擦抹着颊上的污垢。
“你觉得萋萋好看么?”
孟婆撇撇嘴,问道。
萋萋是那天入轮回的女鬼,是个极其艳丽的美人儿。
过桥时磨磨蹭蹭,总是有意无意的盯着月清看,她便暗暗的记在了心里。
“美则美矣,与我何干?其实……”
他不甚在意,眼神从头至脚的将她打量了一番,轻笑。
“我倒觉得,你比她好看的多,在我看来,没有几个女子能比得上你的。”
明知是他的一句戏言,孟婆还是高兴的不得了。
她是鬼,本无心,无情。
可自打遇上了他,那笑容就好像收不住似的。
见之,便欢喜异常。
“我来帮你画吧,眉呀,不是这样描的。”
月清拿起螺黛,往前凑了凑。
他仔细的盯了一会儿孟婆的脸,看着看着,腮帮子却越来越鼓。
最后实在没忍住,胸腔里憋着的那口气竟“噗嗤”一声泄了出来。
月清猛地捂住嘴,堵回了自己的笑声,只是肩膀还在使劲儿的抽搐。
“你、你再笑,你再笑我就吞了你。”
月清赶紧将捂着手放开,那对眸子仍是弯月形状,里面荡漾起星星点点。
孟婆又羞又恼,只得故作凶狠的朝他呲呲牙,作势就要扑过来打他。
两人闹作一团,十分开心。
或许是此刻的氛围太过于轻松愉悦。
孟婆偷偷观察着那人的表情,终于鼓足勇气,小心翼翼的问出了那句话。
“若是,跟芳华仙子比呢……”
月清的手突然抖了抖。
他没有回答。
一瞬间的失神还是泄露了他的想法。
自然是及不上的,九天上的神女那般的高贵,遥不可及。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阴使,还呆在终日不见光的阴暗地带,又怎能比得上?
原来,从天堂掉到地狱竟是如此之快,只因那人的一念之差。
—
月清要走了,走前,向孟婆道别。
奈何桥边,女子忙碌的身影一如往昔。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渐渐爱上了红衣,穿着与他如出一辙的红色,美的格外艳丽。
常常在彼岸花海间起舞,一跳就叫人移不眼。
孟婆送完一对怨侣,正想停下来擦擦汗,有人却抢先一步。
只见月清走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一方竹帕,动作娴熟地替她拭尽脸上的香津。
那双大掌生出些许仙力,将她酸痛的手臂揉了又揉。
“很累么……”
孟婆摇摇头,没有回话。
“小孟儿,我都要走了,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委屈的,断断续续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月清靠向她,像小孩子般黏黏糊糊的趴在她的肩上嘟囔着,语气闷闷不乐。
这是,在撒娇?
孟婆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
男子炙热的温度在肌肤接触的地方滚烫不已,像一股电流流过全身,引得她心尖发麻。
过了好久她才回过神来。
也不多说,玉手轻扬。
茶棚的桌上顿时放满了十几个酒坛。
有她新酿的竹叶青,桃花醉,一股脑儿的全塞给了他。
“谢谢小孟儿,这酒真香。”
随意打开一坛,清香扑鼻。
月清忍不住嗅了嗅,笑的十分开怀。
这时,突然有个仙童腾云驾雾而来。
只听他气喘吁吁叫道:
“月仙人,月仙人,芳华上神出事了……”
“咣当——”
坛子从手中脱落。
他匆匆离去,甚至来不及多看她一眼。
那人的背影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孟婆默默蹲下身,猛的将手摁进酒坛碎片里。
不疼,也没有血。
眼泪毫无预兆的滑落,滴在手背上,烫的惊人。
那摔了满地的桃花醉,像极了她,无论有多香,弃之都不可惜。
9.收魂
眼前是一片腥红的河。
河面上飘浮着许许多多的恶鬼人脸,有的没有脸,有的缺了手,有的只剩下半截身子。
个个面目全非,四肢溃烂,用没有眼珠的眼眶死死地盯着奈何桥,哭嚎着,怨气冲天。
孟婆却好像看不见一般,一点一点的往前走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扑通——”
水花溅落,她已然沉了下去。
无数恶鬼簇拥而上,纷纷张着腐烂的嘴咬向她。
一口又一口,生吞活剥。
每咬一处,都会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孟婆却不惧,任由它们侵蚀着自己。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记不清了。
没想到,年年月月日日,时时分分秒秒竟会如此的漫长。
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节骨头,每一块皮肉,每一处内脏器官都被用力撕扯着,腐烂成渣。
明明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女子却咬牙硬抗,甚至癫狂大笑。
“哈哈哈哈,这忘川中的恶灵……也不过如此嘛……”
红衣早就破烂的不成样子,裸露出来的肌肤上也满是伤痕。
终于,孟婆手中的光团越缩越小,最后化成一粒小小的黑色丹药置于掌心。
紧接着,美人破水而出,心力交瘁地滚进了彼岸花海中。
细长的尖刺们争先恐后地扎进她的身体里,宛如凌迟般的刀割针绞,再一次痛的她天昏地暗。
“真傻啊,你这又是何苦?”
耳畔响起叹息声,一双大手轻轻地摸了摸孟婆的脸。
是谢必安。
见了他,女子的双眼顿时亮的出奇。
“帮我交给,交给……”
话未道尽,孟婆仿佛一瞬间透支了所有力量,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啪嗒——”
有泪水缓缓滴在她的面容上,凉凉的,湿漉漉。
孟婆惊讶的抬头,有些诧异,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怔怔的问道:
“谢必安,你是哭了吗?”
—
仙魔两界积怨已久,一直互相看不顺眼,千百年来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根本道不清,说不明。
芳华仙子中了魔界独有的逍遥散,几乎无药可治。
逍遥散虽名“逍遥”,中毒者却不会逍遥快活,而是要经历九九八十一种剧毒折磨,每日一种,反反复复,痛不欲生。
此毒并不是无解,最重要的一味药引是忘川河中冤气缠身的数百恶鬼之魂。
所以,月清找上了孟婆。
“小孟儿,只有你能帮我了,帮帮我吧,救救芳华……”
不过数日,他便憔悴成了这般模样,胡荏满面,浑浑噩噩的说着醉话。
一见她,就像个孩子似的扑进了她的怀里,连声哀求。
向来清高又骄傲的人,为了心上人竟能如此的卑微。
那一瞬间,孟婆的心痛的厉害,同时又软的像泥,百炼钢都化作绕指柔。
她舍不得他如此难过。
她想,若他此刻要她的命,她可能也会毫不犹豫的双手奉上。
不过是收集恶魂,只要能帮上他,付出什么代价她都心甘情愿。
孟婆低头,不愿让他看见自己万分脆弱的表情。
她听见一个略微颤抖的声音,说:“好,我帮你。”
……
谢必安将丹药送去仙界,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孟婆突然笑了,牵动了伤口,眼泪也跟着簌簌落下。
如今,你该是欢喜了吧。
10.试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间又是百年过。
上天之路一如往昔。
这一次的朝贡孟婆只身前来,随她捧着礼的是个绿衣青发的小鬼仙。
刚入地府年岁不大,声音脆脆的,很机灵,叫孟七。
上天梯,拜天神……流程还是照原先的走。
小姑娘第一回上天宫觉得新奇极了,想四处瞧瞧逛逛。
那笑盈盈的模样,有她从前的影子。
孟婆带着孟七兜兜转转,从太乙真人的太微玉清宫到元始天尊的玄都玉京,东华帝君的东华紫府,再到王母娘娘的瑶池圣地。
走着走着,不自觉走入熟悉的地方。
巨大的相思枝叶迎风而展,两只树干互相缠绕环抱,叶如柳眉,红绸挂满。
风一吹,飘飘扬扬,嫩黄色的花朵绚烂枝头。
成片成片的朦胧树影将她笼罩,枝叶缝隙间刚好能够督见殿中那抹红衣翩然的身影。
他好像很急切,一直在来回踱步。
直到内室中走出一个仙风道骨的老翁,错乱的步伐这才堪堪停下,迎向那人。
老翁顶着一头银丝,胡子花白,长长地垂至胸前,手捧紫金葫芦,笑容可掬。
身后又有两名小仙童随待,应是那道德天尊无疑。
天尊将两个不同的药瓶递给他,月清立即收入怀中,躬身答谢。
孟婆靠近了些,想听听他们谈些什么,却只能听见一些只言片语。
“你可想好了,这逍遥散可不是凡物,若……”
“芳华不能再等了……”
“解药……”
听到这里,细细一想,还有什么不明了的。
眼见月清打开那个黑色小瓶,仰头,即将吞入腹中。
本能的反应永远比身体来的最为迅速。
红色的流光冲了进来,一把抢过瓶子喝了个干净。
逍遥散入口既化,带着满满的苦味,很快便滑入喉咙。
“小孟儿,你……”
月清瞪大了眼,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从他清亮的瞳孔里孟婆看见自己的面容、肌肤中慢慢渗出了血珠,正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滚落个不停。
这是第一种毒,千刀万剐之痛,已经开始了。
仿佛有无数的利嚣穿孔而入,她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皮肉、骨头、四肢被人一刀一刀割下来,分成块物状,然后又碾压成饼,磨成丝,削成片,伴随着一颗颗腐肉,簇簇掉落,溃烂。
血色染红无边天际,汗水浸湿红衣女子的背。
她拼命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此刻,她早已化作一个血人,倒在冰冷的地砖上翻来覆去,哀鸣不断。
月清的眼眸突然变得通红不已,声线抖的厉害,一把将人拉入怀中。
“小,小孟儿,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在呢,我陪着你,你怎么会,会……”
“冷,我冷,热……”
她神志不清的唤道,身体抖得厉害。
随即又叫着热,拼命撕开自己贴着皮肉早就粘固在一起的衣料。
每一次的拉扯,犹如剥皮之痛。
第二种毒,冰火两重天,冷热交替,反反复复,如此轮回。
……
孟婆从床榻上醒来,发现自己完好无损。
那些曾经痛不欲生的经历,仿佛是梦境一般。
目光所视,这是一间男子的卧房。
摆设十分大气,南边有一架特别大的木框。
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丹药,瓶瓶罐罐熏的整个房间药香四溢。
另一边则是一张黄梨木雕花书案,案上放着的柴窑美人瓶。
瓶中插满了曼陀罗,花叶已经枯萎,却有种别样的美感。
推开门,漫无目的地游走。
踏上主殿的石阶,香炉袅袅。
正中的匾额上写着几个烫金的大字——“姻缘司”
殿后传来嬉笑声,孟婆心下好奇,扶着墙寻过去。
天色晴好,月清小心翼翼的抱着芳华仙子坐在藤椅上晒日光。
两人互相贴着彼此,交颈而卧,缱绻旖旎,耳鬓厮磨,葳蕤潋滟,如水一般的眉眼里尽是情意绵绵,你侬我侬的甜腻情绪。
果然……都是奢望。
或许再多的情深,都抵不过那人一颦一笑。
她所认为的温柔相待,不过是愧疚,是怜悯,是心上人归来之前的情感寄托。
一响贪欢,她竟然当了真。
孟婆苦涩一笑,转身跌跌撞撞的走了。
11.别
在天界养伤的日子十分无聊,唯一不同的是孟婆搬到了月清的房间。
而他自己不知从哪儿寻来了一张浮雕龙纹榻。
每晚歇在榻上,自此几乎将大半的时光都给了她。
起居生活一应经他接手,照顾的无微不至。
两人时常坐在树下,身穿颜色相近的烈焰红衣。
一个弹琴,一个起舞,琴音婉转,舞步蹁跹。
月清有时会给她念人间的话本,大多都是些穷书生夜遇美狐,富家小姐为爱私奔的故事,情节老套的很,一直翻来复去的讲,乐此不疲。
他还学会了做吃食,好像他本身就会似的,烧火,切菜,翻炒……动作行云流水,十分熟练。
锅盖一掀,诱人的香味钻入鼻中,两人总会为了争菜大打出手。
大殿,书房,相思树下,嬉闹声久久不停。
偶尔,他们也会下界,步入喧嚣的凡尘。
在人声鼎沸的悠久古镇中尽情的游玩,看戏,听曲儿,寻找稀奇的物件儿。
一路走来,小贩众多,有兜售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的,还有表演杂耍技艺的江湖人士,场面很是热闹。
当孟婆提出想看雪时,月清便带着她去了北海之巅。
眼前的世界晶莹剔透,冰川雪山,说不出的好看。
男子走在前头,回头冲她伸出了手,温柔一笑。
“孟孟,来,我牵着你。”
孟婆犹豫间将手放进那双热乎乎的大掌中,踩着他遗留下来的脚印,一步又一步的,往前、往前……
雪花落在他们的身上,头上,仿佛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梨花瓣。
一片,两片,三片,片片飞,缠绵飞舞,肆意张扬。
四周落英缤纷,构成一幅绝美之景。
男子的背影伟岸又宽阔,带来莫名的心安之感。
至此,她总是会生出一种错觉,似乎走下去后,就是白头。
—
眼见着月清脸上的笑意一日胜过一日,看得出来他很欢喜。
孟婆却始终摸不清他的态度,岁月静好的日子她确实想要,但并不是这样浑浑噩噩的要。
更何况,还有一个芳华仙子处在正中,就好像一根刺,不痛不痒的扎在那里,仍旧是膈应。
有几回孟婆都想问问她的事,可对上那人干净透亮的眸子,话未说出口,就硬生生的卡在了喉咙里,支支吾吾的憋不出半个字来。
本以为此事会不了了之,没想到芳华居然找上了门。
那日,月清下凡牵姻缘,早早的走了。
神女一袭白衣姗姗而来,容貌秀丽,气质温婉,仿佛空谷之幽兰,浑身清香四溢,仙气袅袅。
她的神情很是淡漠,一见到孟婆,便将她从头至脚地打量了一遍,黛眉轻蹙,眼里满是她瞧不懂的复杂。
“我与月清……曾是道侣,你可有听说过?”
芳华凉凉的说道,仿佛在叙述一个最为平常的事实。
孟婆听了,胸口顿时一阵闷热,好像有人拿着利器在上面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一下子疼的厉害。
但她面上仍是一副不甘示弱的样子。
“你都说是曾经了,如今陪在他身边的是我。”
“他为了我,可以不要命,你在他心里又值几分?”
女子笑的一脸矜持,继续云淡风清。
“那日他抱着我,你分明瞧见了,却还恬不知耻的贴上来,真可悲。”
“你们地府的人生在阴暗之地,果然无耻至极,喜欢觊觎别人的心上人。”
“你殊不知,你现在有多脏吗?”
许是芳华的语气太过不屑,带着怜悯,让她觉得被莫名羞辱了一番。
恬不知耻……
真可悲……
你现在,有多脏……
这几句话在脑海里盘旋着不停的循环、循环。
头突然痛的厉害。
连手指掐进了肉里都未曾察觉。
孟婆牙齿紧颤,死命的咬住下唇,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芳华还嫌刺激的不够,一句接着一句。
“为我不辞辛苦的寻求桃花醉,陪我渡劫,曾经许诺我一生一世……他,不是你这种低贱之人能够肖想的。”
“闭嘴!”
女子突然妖娆的笑了,笑容阴测测的,配上她泛紫的嘴唇,看上去十分的可怖。
眼神漆黑又空洞,一瞬间化成醒目的红。
双手翻转不停,生出一股浓烈的煞气来——
12.雷罚
后面的事情孟婆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被抓到的时候有多么的狼狈。
她趴在地上,发髫凌乱,一身红衣皱皱巴巴,流下来的血将袖子都浸湿了。
芳华仙子倒在一旁,面色惨白,胸口处有个黝黝的黑洞,也渗着血,内丹不翼而飞。
几位上神一看,还有什么不明了的,纷纷怒目而视,祭出了法器,嘴里不住的唤着:“妖孽,妖孽!”
挣扎未果,金光直面袭来,化成一个寒铁笼子,将她罩了进去。
孟婆埋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眼睛红的厉害。
这一回,是吓哭的。
她在笼子里呆了三天三夜,凌霄殿上的砖石很凉,带着刺骨的冷意。
听说芳华仙子被救了回来,但是一身修为散去大半。
天帝大怒,判孟婆雷火之刑,打入十八层地狱,苦役两百年,静思己过。
行刑那天,罕见的出现了七彩祥云。
西方光茫绚烂,大雷音寺隐于云中。
天际被淡淡的佛光普照染上了浓浓的金边儿,灵辉灼灼,引起一片霞光叠嶂。
云霞之下是波涛汹涌的天河。
只见那雪白的浪花浩浩荡荡的奔腾着,猛碰到岸边,发出富有韵律的激溅的声音。
真美。
孟婆最后看了一眼,转身跟着天兵离开。
铁链在光滑的地面上摩擦,随着她迈出的步子,连续发出“叮铃哐当”的声响。
她的鞋子早已磨破,走起路来搁的生疼。
嫩白的玉足上满是血淋淋的伤口,有的还在化脓,气味并不是那么好闻。
孟婆苦笑,如今的她倒是与忘川中的恶鬼一般无二了。
走上刑台,双手双脚皆已束缚,动弹不得。
监刑官穿着黑色暗纹官服,手持明黄色旗帜,随风一扬,高声唤道:“行刑!”
原本晴空万里的地方,突然变得黑云密布。
噼里啪啦的雷鸣之音此起彼伏。
火光冲天而起,却不带一丝浓烟。
那是冥焰,烧的是灵魂。
紧接着,银弧也跟着劈下。
一道,两道,三道……
道道凌厉,深之见骨。
孟婆独自硬抗,始终不言不语。
哪怕这雷霆之势连神仙见了都心底发憷,头皮发麻。
血色之花陆续绽放,像极了那年她第一次见到的潋滟扶桑。
那颜色,红的艳丽,红的妩媚,飞溅着散开,绚烂又绮丽。
恍惚中,朦胧不清的视线里竟然出现了那人的影子。
他面色焦急,踉跄着步子朝自己跑来,嘴唇一张一合,还未开口,眼泪就大串大串的滚落一片。
回忆在刹那间冲破闸门。
往事如同倒带般,慢慢浮现于脑海。
“别人的姻缘都牵了,你自己的可有安排?”
“在下月清,敢问姑娘芳名?”
“盛京,孟歌。”
“以后你去卖绳,我就在家为你做羹汤。”
“骚狐狸,真撩人。”
……
“阿清……”
她唤。
那张脸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唯有一对眸子亮的出奇。
“咳咳,相思豆又结了,我、我为你,摘了……”
“孟孟……”
男子闭上眼,任由泪水肆意。
心像是被人揪着一般,越来越紧,越来越疼,最后竟化成了一团火,自喉咙中喷涌而出。
刚想开口,一抺鲜血便从嘴角汩汩流下。
血洒在了地上,开出了彼岸之花,在这九天之中热烈绽放。
月清失神的盯着那花儿,忽然白了头。
熊熊雷火将周遭的一切烧的干净。
天地间,再也没有那个红衣黑发的俊俏仙人,而是白发苍苍,终日笑眯眯的月老。
那笑,有几分真,只有他自己知晓。
13.终
“婆婆,您怎么在发呆?”
说话的是位蓝衣公子。
他穿着一身上好的绸缎料子,腰间系一块羊脂白玉,丰姿隽爽,气质翩翩。
只需一眼,便能瞧出此人生前家族之显赫,通身的气派做了鬼都藏不住。
“无事。”
孟婆应道,将手中的汤碗递了过去。
公子念念不舍的看了看身后,语气沮丧:“不知下辈子,还能不能遇见我家娘子……”
“那老头不会忍心有情人不成眷属的,安心去吧。”
“如此,便承婆婆吉言。”
将汤一饮而尽,虽不知她口中说的老头是谁,公子还是笑着道了谢,转身踏上奈何桥。
谢必安从人间勾魂回来,带来一串相思红豆,送到孟婆跟前:“呐,你要的东西。”
“多谢。”
她接过豆子低头嗅了嗅,心情顿时清爽了许多,又开始做起了繁琐的工作。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还有什么不懂的?
谢必安低头,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压垮了,觉得既无奈又酸涩,落寞无限。
范无救则偷偷的站在他身后,有些心疼地望着他。
沉默半响,终是忍不住了,走上前去,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如同幼时相处那般,努力的掂起脚尖,温柔的摸了摸他的下巴——
只见小矮子用他水盈盈的眼眸认真的看了看谢必安。
十分郑重的开口,道:
“智者知幻即离,愚者以幻为真,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懂?”
谢必安被他文绉绉的话语逗得直发笑,心里的苦闷顿时一消而散,只觉得整个胸膛软乎乎的,暖的不像话。
他拍了拍他的头,一通乱揉。
“懂了懂了,我们家的小矮子果然博学多才。”
“走,大哥请你喝酒,今天不醉不归!”
—
孟婆最后是被阎王带回来的,据说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很是凄惨。
阎王为了她,跪在凌霄殿上苦苦哀求,一跪便是一周天。
玉帝头疼的很,终是松了口,刑罚可免,她却永生永世不得再见月清。
甚至,连地府都出不去了。
……
自那以后,上穷碧落,有月老牵红绳,定三生宿命姻缘。
下及黄泉,有孟婆熬清汤,解一世情仇执着。
那株见证了两人相知相许的红豆树也在人间结满了硕果。
番:
千年至,地府新上任的孟婆叫孟七,是个明艳殊丽的姑娘,额心开红莲,眉间带着稚气与娇憨,接替日日熬汤送魂,留守黄泉的生计。
孟歌再无牵挂,走过奈河桥,入了轮回。
没过几日,又来了一位白发面俊的男子,望着遍地盛开的彼岸花出神,弯腰拈起一朵,尖刺扎破他的指尖,留下几滴血珠。
刹那间,花海像是突然活了一般,颜色越发地鲜艳。
男子轻笑,化作一团白光,也消失了。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各家各户灯火通明,星光一路蜿蜒。
今年的上元节比以往要热闹的多,不仅有灯会,还有庙会。
普陀寺香火鼎盛,来的人络绎不绝,那株象征着爱情的红豆树在风中摇摇摆摆。
风一吹,果实纷纷落下,有人弯腰捡了几粒,放进香囊中。
江上碧波荡漾,泛起圈圈涟漪。
隔老远就瞧见几艘画舫缓缓驶过来,上面挂满了彩绸,檐口系一顶雕花灯笼,旋转着散发着幽幽的光辉。
船上的乐姬或凭或立,身着罗衣,与风流才子们吟诗作对,喝茶观景,好不热闹。
女子忍不住探出头来望了望——
玉手撩起薄薄的帐幔,最先露出来的是乌发挽成的髻。
然后是一对秋波盈盈的眸,眸之下以轻纱遮面。
玉体婀娜映花影,纤腰细腻似柳枝。
她自画舸而出。
听着怜人们咿咿呀呀的哼唱声,一时间竟也来了兴致,跟着便起了舞,在船坊上旋转翩跹。
红衣如花瓣一样铺开,玲珑的身段似水蛇般扭动。
女子的舞姿更为妩媚些,宛如一只轻盈的蝶,即将展翅而飞。
笛声倏地响起。
一抹剪影立在桥头,黑发高束,眉目清冷,就这么不近不远的站着,白衣飘然。
乐音愈发的急切活泼,她的动作也跟着变快。
忽而将水袖舞至空中,犹如漫天绽放的烟火,乍然而起,骤然而逝。
如瀑的黑发,雪白的肌肤,与鲜红的衣裙形成强烈的对比。
此刻,星河也好,怜人也罢,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天地间只剩下这赤足旋转的身影。
曲终,面纱被风吹起,打着旋飞出去好远,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拾了去。
“公子,等等。”
有人唤他。
回头,一眼万年。
时间突然定格了,女子的容颜在记忆里逐渐清晰分明。
“在下月清,敢问姑娘芳名?”
“盛京,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