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一.风雪夜归人
寒冬凌冽的风竭力地呼啸着,就连屋子里原本紧闭的轩窗都跟着一度哀鸣。时不时会有洁白的雪花飘进屋子里,如鹅毛一般轻柔婉约,像极了春日里纷飞的柳絮。日暮苍山,不知岁月,我早已经不记得这已是冬日的第几场雪。天寒屋贫,柴门深锁,我深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迈出过山门------早在许久年前的冬天来临之后就再不曾出去过了。
我老了,年逾花甲,佝偻拄杖。莫说走山路,恐怕连春日新长成的薇菜都早就挖不动了。外面什么样子,或战乱饥荒,或盛世繁华,我看不见,亦不在乎了。我只记得那场仗打了好久好久,久到我的丈夫儿子相继从军,之后却再没有回来过了,我也不知道他们走以后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说战火从来便没有停息过。自他们离开之后,这院子、屋子便再没有修葺。远远望去,那一副破败不堪的颓唐好似我心中无尽的绝望。屋子里的存粮不多了,我估摸着,最多只够我吃上几天的,就连烧火的柴薪与照明的羊脂腊也所剩无几了。我自嘲,倘若我的丈夫儿子再不回来,自己油尽灯枯的那天马上就到了吧。可是这连年征战,昔日远行的壮士,又岂是说归来便归来的。
风声渐小,雪却越来越大。窗台边沿早已积了厚厚一层白露,就连窗角下的矮桌上也留下了少许,乍一眼瞧来,仿佛白玉桌子一般。我灿灿笑了,依稀记得儿时下雪,邻家放牛的小哥也总爱说这样的话来逗我开心的。那个时候的日子虽然说不上富庶,可毕竟也是三餐温饱。或许那个时候战争已经悄然开始,只是我还不知道,原来战祸竟然可以如此波及到我们久居偏僻之地的平头布衣。现如今,孤灯只影,柴门冷庄,独剩下寂寞伴我绝与红尘。我蹒跚地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向地窖,取出屋子里藏得最后一壶酒------自从我的儿子离开之后,家里便在没有多余的粮食来酿酒了。
与酒相伴,让我的心稍稍暖和了些,我却感觉在等候远方的贵客。红泥炉子上几块微弱的炭火缓缓温着冰冷的酒浆,那一丝蓝中带紫的火苗与苍茫皑皑的雪景相比是那么渺小,就如我的命运一般脆弱不堪,挣扎着向生的意念残喘,却不得不面临死亡的终结。一声微弱的叩门打断了我的沉思,我突然激动起来,这个地方除了那些征收捐税的杂役之外已经许久没有人造访了,那个叩门的又会是谁?我赶忙披了蓑衣,拄杖出门。
当我依稀见到那人灰色泛白的麻衣时,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那不是来征税的衙役。我又走进了几步,渐渐看清了那个容貌:那是一个鬓发如霜的老者,背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行囊,艰难夜行,像是要借个地方避雪。他的双目布满了血丝,千丝万缕,错综复杂,诉说着他对世间的那种无奈的疲倦。他黝黑的皮肤尽是沟壑,只会让故人无法辨清他昔日的面容。脸颊上的两道若影若现的长疤虽然可怕,却像是在诉说着他曾经的一段引以为傲的故事。他憔悴的形容却无法掩饰此刻不凡的气概,这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主人家,我是……我是归乡的老兵,只是今夜风雪实在大,山路不好走,能否借下屋檐让在下避一避雪?”他颤抖地说着,声音中透着一种莫名的坚定,令人不敢怀疑他方才的话语。因为寒冷,他身体抖得厉害,连四肢都冻得不利索了。
我见他如此,赶忙道:“快进来吧,我正温了一壶酒,你也喝一杯暖暖身子吧。这大雪封山的,怎么着也要等到下半夜才会停。”一边说着,我一边将低矮破旧的柴扉打开,迎他进来。雪中的脚印很快被飞雪覆盖,一如原貌。
二.朝露待日晞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缓缓走进了屋子,轻叹了口气。若是我的丈夫儿子行军归来,不知他们会不会被这难行的山路所阻挡。我叹了口气,不愿多想。屋子冷的令人哆嗦,我索性升起炭火------在平日里,那是一种奢侈。
那人在破旧的篾席上找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向我作揖,毕恭毕敬,丝毫不愿失了礼仪。若不是他脸上的疤时刻提醒着我此人的从军背景,我恐怕会误认为他是乡间某个隐遁的士人。他缓缓向我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声音虽轻,却底气十足。
“我叫杜笙,名字是在军营里一个叫杜衡之的将军给起的。年轻的时候曾因为战功,当过百夫长。后来遇到了杜将军,便跟随他左右。只是我年纪大了,没多久便不中用了,只是因着征战,一直没能返乡,后来反被拉去边关……毕竟是个百夫长,日子还不算太难过……前些日子打了胜仗,听说军中又要征兵了,这才让我们这些老兵退了下来。”说罢,他摇了摇头。“我还没从军的时候,便住在一个叫宛丘的地方。那个时候,我替隔壁张家放牛、割麦子,大家都叫我狗蛋……我还没有娶亲便被人征兵走了,那个时候我只有十五岁……算算年岁,我在军中已经五十个春秋了……”
他的嘴唇颤抖着,说着一言难尽的经历,让人听了无比心酸。只是我的耳朵已经不大好了,后面他说的那些战场上的事,皆没有听到。我默然不语,只是递上一个酒杯,替他斟上酒,又替他夹了菜在碗碟里。酒食入肚,他的惨白的脸颊很快有些红润起来,冰冷的身体也逐渐暖和起来。
他又酌了几杯酒,便开始继续讲他的故事:“可笑到如今我还依旧无依无靠的,飘零未定,上头随性的喜怒哀乐便可以带给我我十数载沉浮。唉,不知道当日我所居住的茅草屋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知道,一切肯定都变了。你可知,我在出征之前是与邻村的一个人定过亲的,只是我还没有等到她嫁给我便走了…….她或许会怪我无情,可我还记得幼时与她一起在春日采薇的时候的那首歌谣,我没有忘啊……”不知怎么,他一边说着,一边却悄悄用那双长满老茧且尽是尘土的双手抹着眼角。浑浊的眼泪逐渐渗透到他肮脏的麻衣的袖子上,和方才化开的雪水融在了一起。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饱经战火的将士更是如是,只是谈到昔日的儿女情长,任凭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不由潸然泪下的。
他的话语渐渐轻了,旋即便是片刻的沉默。我轻叹了口气,生在这战乱年代,谁又没有一段辛酸的故事呢。我娓娓道来:“我叫阿若,是从隔壁那户人家嫁过来的,自从出嫁以后便一直住在这里。我比你幸运些,相公是个游走的商贾,虽说整日游走于乡邻之间贩运,到底也有团聚的日子。初嫁不久,我便有了个儿子----我唯一的儿子。那孩子后来也和他的父亲一道…子承父业啊。”我一边说着,一边僵坐在那里。出于对他的同情,我没有对他说实话------我不想他为同病相怜的人难过,他的日子已经过得很惨淡了。我的丈夫和儿子,这会儿可能都已经死在沙场了吧,就算他们还活着,或许也我也等不到再见他们一面了。子承父业,我冷笑着,这岂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以选择的命运。
我见桌上的菜所剩不多了,便又去后厨取了些食物出来。也罢,反正是要死掉的人了,什么时候死又有什么关系呢。给别人一个活着的盼头,这对我而言比什么都强。
“大半夜的,没什么好菜,怠慢了。”我陪笑着,将那几个碗碟摆上桌子,又撤去了几个空盘子,道,“我家毕竟是商贾之家,虽因着战乱败落了,毕竟吃食还是够的。你且将就着再用些。灶上还有几个馒头,到时候你也一起带着路上吃……”
屋子渐渐暖和起来,矮桌上的雪水也尽数化去,只剩下暗淡的红泥炉子还有几个陈旧的陶碗,呆滞着停留在上方。桌下的席子也被雪水沾湿了大片,坐在上面,让人觉得钻了心的冷。他轻轻地哼起个小调来,那调子甚是熟悉,像极了我昔日采薇时,与同伴一起唱的歌谣。我干脆也与他一起哼了起来。紧闭双眼,我仿佛看到山坡上大片的翠绿。春日的朝露还沾在薇菜的柔嫩的子叶上,采薇的乡人手提着柳条编成的篮子,小心的用剪子将薇菜连根挑出来,放进篮子里。那种气息,杂草掺杂了泥土酝酿出来的味道,是我这辈子忘不了的……
三.长歌怀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他唱着那首熟悉的乡谣,我轻轻和着调子。他说,那是陈国的歌谣,他们小时候经常唱的。只不过一年前,陈国就已经不在了。这首歌,他平日里也不敢随意吟唱。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国家就这么被拱手相让,不消铁蹄的践踏,便早已山河破碎。可他虽然是军人,却只能无奈地被一次次卷入本来与他无关的战争。
那些朴实简约的辞藻逐渐填补了我遗失已久的记忆。我很快便失控了,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来,直到我声音颤抖,再哼不下去。在无数个寂寞的夜晚,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向上天恳求,期盼这连绵无尽的战火可以早一点熄灭,祈祷那些昔日雄姿勃发的少年儿郎得以平安归来。建功立业又如何?不过是将其他的生命视如草芥一般,用杀戮换来自己的荣华。难道杀戮真的是制止杀戮唯一的办法?不,一切一定会好起来的,哪怕只是在梦里。
他又开了口,道:“我还记得山路两旁前人斜插的柳树。那杨柳与塞外的古柳是不同的。春日的时候,依依飘零的柳絮回荡在山谷。我在一旁放牛,看着她会将柳絮一一采了,收紧篮子里,晒干了卖给游走的商贾,换些家用……日子虽然贫困,可至少我是开心的……”
我轻轻应和道:“是啊,我记得我男人的最后离开的那天,也是大好的春日。他走的这么…突然,连我还来不及将新酿的酒浆与他带去路上喝……”我的谎言编不下去了,我怎么会忘记,那些衙差进来抓兵役的那日,待我采薇归来,家里便只剩下了刚刚会爬的孩子,哭着要找父亲。我只道这征战会很快结束,谁料他一去便再没有回来过。后来的日子虽然艰难,可我们娘俩终究熬过来了。等我儿子可以自食其力了,我原本以为可以松口气了,谁料同样的事竟发生在了我儿子的身上,一年前他也走了。只是那个时候,我已经成了一个佝偻无力的老妪,连出门都十分吃力。我住的地方偏僻,方圆都没有几户人家,况且别人日子也过的困难。我只能坐吃家里最后的粮食,直至自己饥寒交迫而死……
他从自己瘪瘪的行囊中掏出一块小小的玉玦。那玉玦雕工十分粗糙,用的玉石亦是下等。只是它炫目的光泽告诉我,这是杜笙的心爱之物,这些年,他早已抚摸过无数次。他颤抖着,将玉玦放到我手中,紧紧攥着我的手,道:“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了,你一定……要收着。这原本是我要送给她做聘礼的,只怕我今后再也没机会了,便用来报你今日的收留之恩罢。她肯定嫁了人了,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更是生死未卜。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玉玦相赠,怎奈错了一瞬,错过一生。三十年啊,多少人肯负的起这样的光阴。这一切非我所愿,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说罢,泪止不住地溢出他干涩的眼角。
我颤抖着收了玉玦,将它小心地佩在腰间,旋即生疏地向杜笙行了一礼作为答复。心中早已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再如何说了。他的行囊极其简陋,只有一个半漏的羊皮水壶,几块发硬的干粮,还有一件赭石色的麻衣。我随即叫他稍等,蹒跚着走进了内堂。他的身形与我丈夫相似,我便将昔日我为我丈夫做的那几件冬衣还有我儿子昔日用过的羊皮水囊全取了出来包好。我又将我最后剩下的干粮和我仅剩的羊油蜡包了起来。我将这些东西包进了杜笙的包裹。
“带上这些东西吧,这些对你更有用处。”我轻声嘱咐道,“那块玉玦毕竟贵重了……”
他迟疑了,锐利的眼神仔细打量着我,犹豫了许久,才颤抖着收下了包袱,问他该怎么答谢我。
我只是微微颔首,悄然用袖子拭去了脸上的泪痕,道“那首调子真的很好听,你能再唱一遍吗?”
他不语,又喝下了一杯酒------酒已凉透,可人心不变。过了半晌,他长叹一声,幽幽唱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四.东门送君去
他却笑了,豪迈地说:“今日之雪,比起塞外,足以相形见绌。想我昔日在战场上跟随衡之将军左右,铁蹄征战,枕甲而眠,那才算得上凶险。那个热血少年,我永远都忘不了,此人雄才大略,前途无量,可只怕我是活不到他被封侯的那日了。”那一瞬,我见到他眼神中的那一种属于军人的坚定——那种毅力,是我们这些人永远也不会拥有的。
我可以想象到我的丈夫儿子定是经历了同样的生活,他们或许会怨恨,或许会哀叹,定然不会后悔的------因为人生没有后悔,不能重来。时间会一直走下去,直到我们都化为尘土,直到沧海桑田,直到地老天荒…….
杜笙将手中的灯笼交给了我,我知道那将成为属于我生命中最后的一寸光明。他踏过厚厚的积雪,毫不恐惧地向前迈着步子。我可以听到他哼着采薇的调子------那个仿佛萦绕了我一生梦魂挥之不去的旋律与辞藻。我无力地提着灯笼,看着他的剪影在我的眼前越变越小,直至彻底融入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我看了看放晴的天空,一轮残月渐渐拨开云雾。
我僵硬的站在那里,远望着早就不复存在的身影,幻想着我的丈夫和儿子在某些年后,也会唱着同样的歌谣,踏青归来。寒冷让我忘记自己手中的灯烛已经被北风给吹熄了。我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袭上心头,伴随着那种疲惫的还有释然的解脱和莫名的欣喜。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梦里,所有时光停滞在了我儿时记忆的那一瞬……我和我的伙伴一同在山间采薇,轻轻哼着耳熟能详的调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只是那个时候,少年不知愁……
我累了,走不动了,连站的力气也没有了,僵硬地倒在了院子里,手中还握着那个灯笼。我和我的记忆,停留在了梦境里,永远永远……
大将军杜衡之,又名笙,陈地人。初,陈恭闵王令谨明君督建白牙塔,衡之随侍左右,有功,封百夫长。陈恭闵王四年,晋校尉,戍守凌云关。六年,戎狄来犯,衡之护城有功,晋副将,赐庶长爵,食邑百户。卫公子开阳三年,高祖灭陈,衡之以谨明君荐,臣诸高祖。值周平王五年,留侯伏甲设馔,欲害高祖,事败被废。七年,安邑长公主欲图谋逆,被废赐死。衡之接连平乱,有功,晋将军,赐关内侯爵,食邑千户。及高祖即位,为骠骑将军,尚淮阳郡主韩氏,韩夫人姊也。高祖五年,谨明君薨,将军唱陈国旧曲吊之。高祖闻此,谓其失仪,不说。十五年,永安公主薨,戎狄王独孤氏以国聘之。高祖阴遣将军诸戎狄密议。十七年,归。未几,患伤寒,不治而亡。高祖痛之,追封大将军,乃令长子潜袭关内侯爵,其余四子皆赐汤沐。衡之幼女杜氏,文宗杜婕妤也,有宠,生楚江哀王、临邛公主。文宗二年,帝着太史令修杜衡之传,以慰杜氏后人。
——————————《北魏通史·外戚列传·杜衡之传》
注:文中所有的文言文史料都是我杜撰的,请勿较真。如有雷同,那个人也太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