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守在那里了,这个时间壮年男子都还在外打工,所以多是些村里的老人,和一些抱着孩子的妇女,人们都痴痴的望着我,麻木的眼神映出对我这名外国人到来的好奇。
班祖是这个村子里的老村长,如今他要死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很惊讶,倒不是由于消息本身,而是我跟班祖仅仅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为何他在死前却点名想见我。
一年前的时候,单位要在镇子里作一个项目,曾经我去村里跟他谈起劳务合作的事情,希望村里的男人可以到我们工地里做些体力活儿。那时候的班祖身体看起来还挺硬朗,是个开朗话多的老头儿,村里受过教育的不多,我们之间也只能勉强的靠法语交流。他对于我们单位的提案非常满意,因此谈判的进展很顺利,我在村里只坐了大约1个小时就离开了,后续的工作都是由其他同事进行的,所以打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班祖。
我在一个孩子的引路下进了屋,狭小的空间里挤了好几个人,一个自称是新村长的人迎上来向我做了自我介绍,接着把我引向床边。
躺在小木床上的班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仿佛都会让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散架儿。他的妻子守在旁边,小心翼翼的告诉他我到访的消息。班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凹陷的双眼开始焦急地四处游晃。我明白他那是在找我,赶紧朝床边靠了几步,逮了块还算干净的地面坐下,抓住他的手,让自己的眼神与他目光交汇。
他发现了我之后,似乎放下心来,开始慢慢的放松把自己靠回床上,突起的喉结快速的一上一下,刚才的一系列动作仿佛透支了他所有的体力,他不待自己歇过气来,便用微弱的声音开始讲话。
“我想要火葬,朋友,可村里人不同意,我想,我想你帮我劝劝他们。”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开场白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时间有点坐立不安。
“你会好起来的,你还不需要考虑这些。”
“异乡人,我有一个问题...”伴随这剧烈的咳嗽,“你相信上帝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不想欺骗一个濒死之人。
“我年轻的时候,被送去金沙萨读书,在那里,我见到一些中国人,在跟他们的交谈中我得知,你们是不信上帝的。”他歇了口气,“我本想请教你,上帝真的存在么?”
“你会好起来的,朋友,你应该多休息,不要去想这些。”这样的场景让我很尴尬,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会安慰别人的人。
班祖两眼涣散的望着天花板,并没有因为我的话改换思路。“我马上就要见证这一刻了。当年法国人,带着上帝来到了我们的土地,消灭了我们祖辈的一切。我的祖先起初拒绝同化,而法国人说,没有教堂,就不修路,他们试图隔绝我们。最终,咳咳,最终上帝还是来到了村子里。”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我硬着头皮听着他的话,不知道目光应该停留在哪里。
“若上帝真的存在,他必是美好的。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习惯用人民痛苦的表演,来填满自己无聊的消遣呢?他已经夺走了我的2个孩子,现在终于轮到我了。”伴随着声带撕裂的声音,他试着加快语速,我明白这是返照的征兆,他在跟死亡赛跑,一旦停下就会被无尽的黑暗卷走,有些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讲完了。“我就要死了,这也许是上帝给我们最大的恩惠,当痛苦达到极致,我们就迎来超脱。可现在,我回想这一生,始终还是不明白,我们生来的困苦,在大漠上艰难的繁衍生息,这些苦难,终究是为了什么?”
“我要选择火葬,那是我们祖先把自己融入大地,融入作物的死亡方式,我不想把自己放进木棺,使自己跟大自然隔绝开来,我不需要文明来决定我跟这个世界告别的方式,我跟上帝打了50年的交道,今天,我要反抗他。帮帮我吧,朋友。”
说完这番话,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哇的呕出一滩鲜血,有几滴溅在我的鞋上,我下意识的退了开去,一股内脏腐烂的味道开始在屋内蔓延。他重重的跌回床上,身体开始不停抽搐,疼痛使他的手指紧紧的嵌在被子里,汗珠从额头不停的渗出。我看出他大限将至,也不禁钻进了拳头,这不是我第一次见证死亡,但这确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的女儿端了盆水,开始为他擦拭身体,他咬紧的牙关发出渗人的声响,嘴唇哆嗦的发出支支吾吾的呢喃,我听不清是陈诉,还是呻吟。
他的妻子慢慢靠向我。
“先生,我知道我男人希望自己可以得到火化,可我希望您能明白,那是他死前说的胡话,那是魔鬼企图上他的身,我丈夫一生都是个虔诚的教徒。我们每个周日都步行5公里,去镇上教堂参加礼拜,从不间断,当然,是在他的身体还能自由走动的日子里。总之,先生,我希望.....”
“我明白,”我略显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讲话,此刻的我只想离开这里,“这事儿还是让村里人来决定吧。”
床上的喘息声突然停了。
她的妻子匆忙弯下腰向我鞠了一躬,便转身回到床边,执着他的手开始用我听不懂的林格拉语呢喃着,与其说是祈祷,却更像是一种安魂的仪式。
我知道班祖不会醒来了。我没有选择继续留下送他最后一程,老实说这屋里的气氛让我头晕目眩。我向屋里的其他人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屋子。
新任的村长追着我出了屋。
“先生,我知道这也许有些无理,但我想跟您谈一下有关村子劳务合作的相关事情,请问先生方便么?”
我抚着胸口,强忍住不让自己吐出来,冲他摆了摆手。“先生,我很愿意,但正如你所见,我现在身体有些不适,想赶紧回去休息。我会联系我的同事,让他们来跟您详谈此事。再见”说完我就匆匆上了车。
他开口又想讲些什么,但看我无心谈话,只好礼貌的摆了摆手,“那好,先生,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随后他立即意识这话有些失礼,尴尬的努了努嘴,颔首退去了。
车子飞驰在大漠上。这一路上我都没有跟司机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