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四十多年的生涯里,冬的情味尝得最深刻的要算小时候了。记得,那时全村仅五六户人家,我家屋后有个约十亩见方的大水塘,水塘东边是一片竹林和果园。整个村子茅屋低矮,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树木。冬天,树叶差不多都落光了,只有鸟窝在擎天的树梢上摇摇晃晃,瑟瑟发抖。
故乡的冬天,风格外多,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似吹着口哨,又好像虎吼。房子的窗户都是几根棍棒支撑而成,冬天为了御寒,钉上白色的化肥袋,但风照样从缝隙中来,分外尖削。屋子里除了锅灶生火的地方好点,其余的都冷,没办法,只能在窗户里面再糊上一层纸了。
风刮得厉害时,天没黑就把大门关上,全家人早早吃完饭即入被窝里,静听寒风怒号,屋后塘水澎湃,竹叶飒飒作响。麻雀叽叽喳喳,仿佛饿得难受,苦苦抱怨春怎么还不来呢!在那样的夜晚,弟妹都被妈妈哄睡着了,妈妈总要爬起来,点上小油灯,坐在床上纳鞋底,我就趴在灯下写字、读书,听妈妈讲老掉牙的民间故事。屋后波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屋子的房梁上奔窜,我那时候深感萧瑟,脚冻得麻木了,就把火盆翻一下,发现里面还有一点火苗,就抓上一把瘪花生烧着吃,就是没瞌睡。妈妈《门栓门壁门镣》《老鼠偷猪油》等故事总能让我作出种种丰富多彩的遐想。
冬天的凌晨,刺骨的寒风更像一把刀子割在脸上。一片枯黄的田野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在月光下茫茫一片,乡村万籁俱寂。我怎舍得离开热被窝?可是,村子里早起来拾粪的小伙伴,趴窗户一声叫喊,再加上妈妈一怂恿,发发狠一骨碌爬起来。三五个孩子个个穿着空桶棉袄棉裤,一只胳膊托着屎挑子,再用另一只胳膊按着,将双手插在棉袄袖子里,笼着腰,缩着头,迎着风,趁着月色,踩着布满白霜的田垄,去其他村子拾粪。冷得直打哆嗦,上下牙齿咯噔噔的响。大家一路拾粪一路小跑,惹得村子里的狗“汪汪——汪汪——汪”直叫。家家户户的门陆续都开了,一群群鸡鸭鹅,猪羊等都放出来了,我们就跟着猪后面拾粪。一会儿,身体热乎乎的,心里也热乎乎的,一张张笑脸冻得紫红紫红的。额头结了一层霜花,清鼻涕总是往外流个不停。要是在今天,被媒体发现了,准成了新闻媒体的红人,就像“冰花男孩”一样。
只要不刮风,太阳好的日子,冬天也不是特别冷。从早上开始,妈妈做完杂活,就把小弟弟的摇篮搬到屋里有的太阳的地方,一边踩着摇篮,晃着弟弟,一边哼着摇篮曲,一边缝补衣物。日光晒到哪儿,就把椅凳移到哪里。下午快要傍晚时分,忽然寒来风了,就赶紧急急地把门关上。遇上大风寒,西北风便整日整夜狂吼,要三四日才停止。最严寒的几天,硬邦邦的地看上去惨白惨白的,屋后的大塘埂冻得发紫而黯,塘四周浅点的地方,结着冰,中间深的水面,水波泛着深蓝色的光。
我最喜欢下雪的日子了,平时幽暗的房间里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灯。田洼处的积雪足够十来天观看,举头即可望见前村塘坝埂的残雪。老人们预测还会有一场雪——因为雪在等雪呀。我们处在江淮之间,每冬下雪也就一两次,这是我领略的最有趣的冬的情味。冬天的乡村相比城市要冷得多。风在冬季的感觉中,我故乡的风尤其特别。
现在一家人住在城市里,只能偶尔于夜深人静听到风声时,就想:故乡的乡亲们如今也住上楼房了,再也不用担心今夜的风刮得怎样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