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薄迷蒙的水雾从爱琴海上弥散开,敷在三面环山的阿提卡平原上。 雅典卫城高耸的环形石墙将雾气吞入腹中,直到胀满,卫城如同一片落入白水中的叶子,渐渐沉没,我站在城中央,内心泛起担忧与惶恐的微波,但又最终平静下来,这份忧虑也许毫无必要吧,因为穹顶的金光透过白雾散射进来,照在刻有象征和平的橄榄树的多立克柱上,照在帕特农神庙的斜顶上,也照在象征雅典民主的说理女神和议会之神的雕像上。 经过梭伦的奠基,克利斯提尼的推动与伯利克里的建设,雅典民主制仿佛已经脱胎换骨,重现辉煌,但我总觉得如果仅仅涉足议会规模的放缩以及执政官的废举,接连的改革都只是改头换面罢了。可是,我只是一个学识浅陋的哲学家,那么多自称通晓历史上国家体制的伟大民主政治家都在出谋划策,那么多自称饱读文学思想古籍的作家正在著书立说,那么多上流社会的精英,那么多欢呼着的劳动者,那么多教养之士与教育家,他们才是智者,他们都拥护着当下的民主制。或许,是我对民主制有所误解吧。 我根据微弱的阳光的方向,判断出时间已差不多了。我一边低头思索着,一边走进了公民大会的会场。在门口,民主派的掌权者们正宣传着:“为了雅典民主制的胜利,今天大家一定要投赞成票啊!” 周围的陪审团成员热情高涨的应和道:“民主必胜,雅典万岁!” 我心中的不安涨了起来,将我压倒在座位上。受审的人是在阿吉牛西之役打败斯巴达海军的雅典战将,政客们提起诉讼的原因是他们没有及时运回阵亡将士的遗体。也许是特指那些政客们的亲属的遗体吧,我想,这样荒谬的案件是不可能有人理会的。我果断地投了“无罪”票,环顾四周,竟有九成多的人建议“判处死刑”。他们当中,有诗人,有文盲,有劳动者,有管理者,有孤独丧子者,有家族兴旺者;他们当中,有代人投票的,有毫不在意的,有从众跟风的,有受人蛊惑的,有收人贿款的,有幸灾乐祸的。雅典民主的效率惊人的高,无需分析与辩论,只要全体投票,就可以轻易取了功臣的性命。 我激动地冲上前,质问那些审判者:“功绩在过失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吗?少数人的反对是无足轻重的吗?多数人的判断就是无懈可击的吗?” 民主派们反诘道:“少数服从多数不是雅典民主的精髓吗?几个世纪发展而来的民主制度是能随意破坏的吗?大多数人的智慧还不及你一个人吗?” 我是一个沉着善辩,无所畏惧的人,然而,看着陪审团质疑的眼神与民主派恶狠的目光,我木讷了,沉默了,迟疑了,退缩了。大会结束,将领们被处以极刑。或许,他们是对的吧。但我内心的困惑如同山洪般涌动着,我要找到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一问究竟,解开疑团。 我来到雅典德尔斐神庙,向祭司道明了我的问题。等待过后,我得到了神谕。我很惊异,也很欣喜,原来我苏格拉底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我看着门楣上刻着的“认识你自己”,想:诗人认为自己聪明,因为他有非凡的文字天赋,就觉得自己有全行业的天赋;贵族认为自己聪明,因为他觉得拥有了财富与地位,自然也拥有智慧;农民认为自己聪明,因为他掌握了供给人基本生存需求的方法,这无疑是最高的智慧。而我认为自己无知,因为我只对哲学有了解,却没有诗人、贵族与农民所拥有的知识。 原来知道自己无知才是最大的智慧德性。那些自称聪明的民主派,不过是利己主义的恶魔,利用民主的虚名来实现自己的专制;那些自称聪明的追随者,不过是糊涂的庸众,他们对民主误解而不自知,以为只要自己参与便万事大吉。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 雅典民主制改革轰轰烈烈几十年,只是隔靴搔痒,改头换面。寡头暴政变成了庸众暴政,公平正义的德性被弃置,只有“少数服从多数”“全民参政”所谓的平等。平庸之恶!人云亦云的俗众被少数掌权者利用,反而巩固了暴政的根基,使他们明目张胆的作恶。民主派与贵族的统治方式又有何不同,都是为了权力,为了利益!再多的浮于表面的改革都创造不出真正的民主。 我彻悟了,我抓住路过的每一个青年,告诉他们民主不是俗众自治,而应该是由受过系统教育,富于管理经验,饱含美德与理性的智者执政,来维护民众的利益。雅典民主制已成了徒具民主躯壳的伪善的毒气,雅典是虚假民主制温床上的惰马,我要做一只清醒的牛虻去唤醒他,去叮,去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