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周濂的《你永远也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的时候,看到这样一个片段。
一瞬间,我初中三年所有的记忆都从脆薄的书页中鲜活起来了,最为鲜明的还是那个爱喝百威的班主任。
叫他百威老师还是因为每节晚自习下课的时候,都看见他拿着一罐百威,自得其乐地骑上自行车,飞也似的驶入浓稠的夜色里。有了百威和球赛,基本上他初中三年就没怎么查过我们的晚寝。
有这样一个放荡不羁的班主任,可想而知我们有多么自由。学风散漫,纪律最差,又皮又闹,整个年级闻名的“问题班级”。
我们的百威老师丝毫没有在意的样子,依旧乐呵呵地喝他的百威,翘我们的晚自习去看足球赛。
把课让给别人自己和化学老师去广州看球赛也就算了,让政治老师代一节课自己却站在大树底下看风景这我们也忍了,早操几乎不出现也OK,最让人大跌眼镜的,还是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微醺着跟一群初二的小屁孩解释极限思想。
没错,那些小屁孩中也包括我。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他为了一个龟兔赛跑的问题跟我们吵得不可开交。
只见他看似正常地走进来,好吧其实带了几分亢奋,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地大跨步走到讲台上,双手撑在桌子上,一字一句大声地说道:
“同学们,听好了!我要给你们出一道题!”
我们纷纷从书堆里竖起两只耳朵,想看看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班主任又在玩什么新把戏。
我旁边的皮皮诡秘一笑:“诶你看,班主任喝酒了。”
前面的阿芝微微回头也笑了:“而且看起来喝的还不少。”
我眨了眨眼,仔细地听着他的问题。
“有一只乌龟和兔子比赛赛跑――”话还没说完皮皮就嚷道:“然后兔子骑着乌龟到了终点!”
全班爆笑,我笑倒在桌子上,看见百威不悦的眼神,连忙捅了捅皮皮。皮皮立马正襟危坐。
百威清了清嗓子:“现在的问题是,乌龟比兔子多跑了一百米,乌龟时速一米每秒,兔子时速十米每秒,请问兔子追不追得上乌龟?”
全班哗然,纷纷说道:“当然追的上啦!”“怎么可能追不上,就差一百米!”
百威露出一个“就知道你要这么说”的狡黠笑容,摇头:“你们都错了,追不上的!兔子每次到达乌龟的原在地,乌龟用这个时间又多跑了一段距离。”
“可是兔子跑的比乌龟快啊,就算有距离总能追的上的。”我们班数学课代表率先发声。
“不对不对,”百威又是摇头,开始在黑板上画图反复解释他的理论。然而我们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恍若天书的板书,神情呆滞。
百威越讲越开心,兴奋到在讲台上手舞足蹈,看似完全沉浸在他的数学世界里。恍惚间我只听见了这么几个词:
“极限思想”、“无限运动”、“匀速运动”……
皮皮小声地说:“他好像真的喝醉了,你看他脸都红了。”
我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全班开始骚动起来。原因无他,一群从未被思维管制过的孩子们,见到如此有悖常理的理论,个个兴奋地举起了反抗的大旗。
反对的声音如浪潮般此起彼伏,甚至有人还说:“老师要不我们去操场做一下实验,彻底实践一下。”
但百威好像听不见,又好像听见了,嘴里一直反复着他那套极限理论。教室里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一时之间竟带了几分针锋相对的酣畅淋漓,有人已然冲上讲台画图,有的人站起来大声地阐述自己的观点,有的人迅速把桌子拼成一个小组激烈讨论,也有的人不停地拍桌子试图让老师听到自己的意见。更多的人选择在草稿纸上不停地运算,饶有兴趣地看着百威在讲台上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整个教室像一口咕噜冒泡的锅,少年们的傲气与虎虎生气满溢开来,深深地渗入了这段记忆里。
很显然,最后的结果,依然是谁也不肯让步。百威坚持他的看法,而年少的我们也不甘示弱,众口一词地反对他。
现在想来真是不胜讶异,我们如何敢跟大多数人所认同的“师威”、“权威”作对?我们怎么敢那么有底气地冲上讲台与老师理论呢?
当年那种无知的无畏,那种我行我素而锐利无比的自我坚守,如今看来又是如此的难得而珍贵。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我们都知道,在知识上我们有权对任何问题发出疑问,而这疑问因为带了几分年少轻狂,听来分外的清脆响亮,掷地有声。
而如今的同学们再谈起当年往事的时候,印象最深的,依旧是这节非同凡响的晚自习。令人铭记的,可能是那个晚上百威的醉酒,可能是青春荷尔蒙的叫嚣与释放,可能是我们与百威,在学校和课堂以外的模式下,达成的某种方式的平等对话――对于处在青春期的我们,这又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大多数人已经无心去理论当时到底是谁对谁错了,唯一能记得的,应该就是百威从头到尾就没有叫我们“安静”,或者干涉我们的表达,尽管我们的表达是那么幼稚与不成熟。
正如他这个人给我们的感觉一样――自由。他的讲课方式自由,管班方式自由,同时也把这自由赋予我们,让我们能够畅所欲言而不同担心被耻笑或者责骂。而师生之间的自由,体现了他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也因为感受到“被信任”而倍加努力。
所以我们在一个月内语文排名上升11名,我们期中进年级前五十人数破天荒地有7个(全年级14个班),所以我不负期望中考数学全校第一,所以被他夸赞有数学思维的那个男生如今高中数学第一,所以高中10个班的班长有4个来自我们班,而我们班选择留在本校高中的有一半进了公办班。
即使人人都觉得我们班班风又差又没有凝聚力,我依然以它为荣,以百威为荣。百威给予我们的思维自由看似是不负责地放养,可是却在本质上改变了我们的学习方式。不轻易妥协,不轻易认同,怀疑又笃定,客观又热忱。班级事务管理方面的“甩手掌柜”,也给了我们极大的锻炼空间,成了我们上高中竞选班干部时最有底气的资本。
听说他现在在初中部没有当班主任了,有更多的时间去看球赛,也不怕喝酒上晚自习被主任逮住了。听说他倒是去了青岛撸串喝原浆,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偶尔见到我们会笑着问好,看得出来他活得很自在洒脱。
只是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跟一群小屁孩继续讨论龟兔赛跑,继续抱着足够的耐心等这些孩子们长大,就像当年的我们一样。
而如今我在时光里回首,看着那些弥足珍贵的记忆渐渐沉淀出温柔执着的本色,终于明白那些肆无忌惮的叫嚣有多可贵,碰见这样一个足够耐心与宽容的班主任,多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