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快起床啦！有一堆事情要做呢。”

伊拉拍了拍缩在被窝里沉睡的男友小北，在他耳边喊道。

圆几上的台历被她翻过一页，显示了今天的日期。3月13日，距离她和男友的婚礼还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还有最后一批请帖要手写完寄出去，等你哦。”说罢，她再次拍了拍男友，然后转身走出卧室，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望着铺满了茶几的红色喜帖，她嘴角泛起了甜蜜的笑。

她和男友认识有一年了。一年来，男友对她十分温柔，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她，让她很是受用。

一刻钟后，男友用毛巾搓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洗手间出来。他瞅了一眼在茶几上埋首写着帖子的伊拉，咧嘴笑了笑。

“你啊你，真像个勤劳的小蜜蜂。当时听我的多好，把请帖邀请内容印制好，只手写客人的名字即可，或者用电子版。”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起一张帖子瞅着。

“手写邀请内容才能体现出我们的诚意嘛。”伊拉继续埋头在帖子上写着文字，“毕竟，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对吧？”

男友笑了笑，拿起茶几上的碳素笔和一张请帖，依照那个写满了整张纸的客人名单，在帖子上写下了一个客人的名字。

“是不是头晕，看着这么多的客人？还请了多年没联系过的高中同学。”伊拉调侃着，伸了个懒腰。

“这种事情，人越多越热闹。”男友揪了一下她的脸蛋，继续低头写着请帖。

“我倒希望只是两家人简简单单地坐下来吃一顿饭，婚礼简单就行，不必铺张浪费。”伊拉深情地看了一眼男友，欲言又止。

男友停住手中的笔，说：“我知道你喜欢安静，请这么多客人的想法也是我强加给你的，但你也说了，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所以，我们是不是该得到尽可能多的人的见证和祝福呢？”

伊拉皱了皱眉头，继而宛然一笑，点了点头。

“可惜，大多数都是你那边的亲戚朋友。”男友突然苦涩一笑，语调也十分悲凉。

伊拉看了他一眼，鼻子突感一阵酸楚。她思忖了下，柔声说道：“我明白你心里的感受。父母不在，以后我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啊，何况，你还有我这么贤惠的一个妻子。”说罢，她故意翘起了下巴。

男友凝视着她，眼中逐渐湿润。他挪近两步，紧紧地抱住了伊拉。伊拉笑着，也抱住了他。

上午十一点时，所有的请帖已被写完。伊拉和男友把所有的请帖装进两个提兜内，把写着客人电话的地址的名单也放了进去。

“好了，我去送请帖。那些不在本城的，就把请帖速递给他们。总之，一个也别想不交份子钱。”男友拿起提兜，说笑着。

伊拉也跟着笑了笑，说道：“早去早回哦。”

第二节

下午五点。

伊拉坐在沙发上，把铺在茶几上的婚纱照叠进相册里。男友离开几个小时内，她已经把房子清洁了一遍。这一向是她的风格，似乎从来闲不住。

只是，她的胸口突然闷起来，眼皮也跳了几次。

她看了一眼茶几上的手机，拿起它，拔打了男友的电话。

嘟嘟的声音持续着，她的眼皮仍跳动着。

无人接听。

她挂掉电话，在社交软件里打开男友的聊天框，输入了自己的问题。

“小北，你现在在哪儿了？喜帖都寄完了吗？”

她愣愣地盯着手机界面，心虚不宁地站起来，在客厅徘徊着。当初家人并不看好她和男友的结合，认为他没有任何家人在世，心中难免凉薄，所以在未来很可能不会对家庭有太多的付出。而伊拉却觉得，正是因为男友早早失去了家人，他会更加渴望拥有一个新家庭并为之赴汤蹈火。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男人可以托付终生。

只是……

有一件事是令她唯一担心的。

五分钟后，手机界面亮起来，是男友发来的讯息。伊拉坐回到沙发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那条讯息。

伊拉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眼珠缓缓移动着，双眉蹙作一团。

她瘫在沙发上，像一团和着冰水的淤泥。

第三节

伊拉，所有的喜帖已经被我亲手或邮递给客人们了，我想，此刻已有许多人在为你我祝福。

很可惜，你期盼已久的婚礼要彻底变成你的梦魇。

我记得初识时，你问过我的家庭情况。正如我当时所讲，我的父母均已不在，另外有个小我三岁的妹妹，也已意外离开。你的家人说过，说我为人很冷漠，但他们不知道，这种冷漠的制造者就是你。

六年前，我妹妹时年十六岁，在亚美中学读高一——是的，和你在同一所学校，和你同一届。她从小性格温顺，说话从不大声，性格内向甚至有些怯懦，即使从小备受父母宠爱，却从不乖张跋扈。我们一家人都视她为小公主，殚精竭虑地替她规划着未来，一家人齐心协力地憧憬着潜力无限的未来，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一场突来的噩运击碎了这个家。

妹妹生日那天，她闷闷不乐地从学校返回家中，把自己锁在卧室内。半夜，我的父母听到了一声响，顿觉不妙的他们冲进妹妹的房间，发现卧室的窗户是敞开着的。是的，妹妹跳楼自杀了。在隔壁城市读大学的我接到父母的电话，连夜赶回家里。离家前去读大学时，和我告别的妹妹是满脸笑容，而我这次看到的却是躺在停尸房里像冰雕一样一动不动的尸体，你能想象到那种刀绞的灼心感是多么剧痛吗？我的父母哭晕过去许多次，而我在痛哭之际，满脑子思考的都是她的死因。

在妹妹的抽屉里，我找到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班级合影，上面有四个女生的脸部被刀痕覆盖住。若不是痛恨到一定程度，妹妹绝不会是用刀在照片上划掉别人面孔的人。次日，我去了亚美中学，果然，从老师和学生隐晦的话语中，我得知自己的猜测基本无误。很讽刺，我们全家人引以为豪的柔善性格在你们眼中却是可以用来霸凌的资本。她只是喜欢了班级里那个颇受其他女生喜欢的男生而已，她和你们每个人享有的权利都一样，你们却自以为是地剥夺了她的喜好并欺辱着她。

我无法想象她承受了多少次霸凌才在最后走出了那极端的一步，舍弃了爱她的父母和哥哥。我只期盼，自己会亲自让霸凌她的人承受生命中无法忘怀的一击。半年后，父母在去妹妹墓地的路上遇到车祸离世，那一刻，我明白自己已无法再作拖延。是你们几个人造成了这一切，也应由你们来为之付出代价。

接下来的几年，我一直关注着你们，关注着你们所有的社交账号，关注着你们的一举一动，关注着你们考上了哪所大学，关注着你们毕业后进了哪所公司。我刻意接近你们，和你们一一交往，和你们商定婚礼事宜，然后，在所有熟人都收到婚礼喜帖时，我退出。当年，你们因幼稚的感情而嫉妒、霸凌别人，那现在，则用感情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这已经是我的仁慈，没有结束你们的命，就像你们结束了我妹妹的一生那样。

第四节

伊拉看完这条长长的讯息，已是泪流满面。

她泪眼朦胧地摇着头，双手捂住脸，哭泣了多久，双肩不停地颤动着。

良久后，稍作平复的她用纸巾擦去脸上的泪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拿起手机，拨打了男友的电话。

如她所料，电话被拒接了。

她打开男友的聊天框，在里面输入了些文字发送了出去：

我能用电话和你说一些话吗？我不会哭闹，我只想心平气和地和你聊一聊。

发出去许久，也未见有任何一条讯息回过来。于是，她再次拨打了电话。

这一次，对方接听了。

“谢谢。”伊拉的泪夺目而出，“谢谢你愿意接听电话。”

对方沉默着。

伊拉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说道：“我听人家说，分手也要当面分。你这么突然地发来一条讯息就想甩掉我，还真是令我猝不及防啊。”说罢，她苦笑了一下，泪却顺着笑容的沟壑漫延而下，从下巴上滴落至腿上。

对方仍没有说什么。

“你像这样报复了几个人了？”伊拉边咬着嘴唇，哭泣着。

对方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四个女生中，你是最后一个。”

“那你的计划已经全部完成了吧？你心中还有恨吗？”伊拉轻声地问。

“还有那个男生。”男友回答，伴有嗖嗖的风声。“那个喜欢着我妹妹，却目睹她被霸凌而束手旁观的家伙。”

伊拉睁开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喃喃道：“你们女生就爱争风吃醋，无聊死了——这是那个家伙走开时说的荒唐话。你现在正在去找他的路上？”

对方未做回答，只有风声传过来。

泪水在不停地淌过脸庞，伊拉的声音变得有些桑哑。“那一年，我十六岁，随父母从省外来到这里，转学到亚美中学。作为一名转校生，初来乍到的我没有朋友，是那三个女生主动和我打招呼，帮我融入这里的生活。起初，我以为她们只是性格活泼开朗、乐于帮助同学，但后来，我渐渐发现她们不爱学习、经常满嘴脏话，甚至时不时威胁其他同学。我想摆脱她们，但她们每次见到我都会热情地给我拥抱，嘘寒问暖，令我不好意思刻意疏远她们。所以，一直动摇着的我经常和她们呆在一起。早熟的她们当然也喜欢那个秀气的男生，所以，她们看不惯和那个男生走得很近的小楠，也就是你的妹妹。她们私下找你妹妹谈话，见她性格柔弱，便逐渐开始动手动脚，很遗憾，当时跟她们站在一起的还有我。虽然我只是听她们的命令去把哨，但我也是作恶的一分子。你妹妹开始刻意疏远那个男生，但那个男生却总是主动找她，这令那三个女生很恼火。在不断霸凌她的同时，三个女生变本加厉，用软件合成了一张你妹妹和那个男生的亲密照，张贴在了教室的黑板上，引致全班同学哄笑。也就是那天，你妹妹在半夜自杀了。听到你妹妹自杀的消息后，我请了三天假呆在家里。我害怕，恐惧，慌张。我夜里会梦到她，梦到她来报复，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闭嘴。”电话那头传来冷冷的声音，“我要挂电话了。”

“等等！”伊拉哭喊道，“拜托你住手吧，你再错下去，受伤害的只能是你自己。”

“伊拉。”对方顿了顿，说，“你还是思考下怎么向客人们解释婚礼取消的事吧！”

“对不起。”伊拉怔怔地对着电话说道，“我以为自己会让你爱上我，会让你放下心中的仇恨而好好生活，现在我明白自己失败了。”

对方默不作声了一会儿，说道：“你……你的意思是……”

伊拉擦了一下眼泪，点点头，说道：“没错，在这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你的计划。”

对方沉默着，伊拉能想象到他此刻脸上的错愕。

“去年夏天，三个女生中的一个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准备已久的婚礼被取消了，原来和她交往的人就是你，小楠的哥哥。她还说，另外两个女生在此之前也被你追求，然后婚礼当天被你突然悔婚，对象都是你。她们认为我会是下一个被你报复的人，所以来电提醒我。”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答应你的求婚？”伊拉苦涩地笑了笑，“因为，我爱你啊。”

如她所料，对方没有回应什么。

“在接到她的电话之前，我就爱上了你。我每天醒来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你，看不到你在身边，我会不安。那通电话的确令我惊心，但我没有丝毫要逃跑的打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我觉得你就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正确的人。我想，只要我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现给你，让你看到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霸凌女，你也许会喜欢上我。”

“怎么可能……”对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伊拉吸了口气，望着暗下天色的窗外，说道：“你是爱我的，是吧？上个月你妹妹祭日那天，晚上回来的你醉醺醺地趴在床上，嘴里咕哝着那些话，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伊拉，我不想离开你’，‘伊拉，我爱你’，我想，那一刻的你是这一年来最真实的。甚至这次，你并没有等到婚礼当天再离开，而是故意预留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可不可以自作多情地认为，这是你刻意让我能从容地面对自己的狼狈？”

“伊拉……”

伊拉咧嘴笑了笑，柔声说：“小北，对你妹妹的事情，我真的非常内疚。为此，在她的每个祭日，我都会去看她。我希望在天国的她能看到她的哥哥为她做的一切，并让他放下羁绊着他的人生的仇恨。”

“原来墓前的那些花是……伊拉，你……”

伊拉点点头，说：“小北，不要去报复那个男生了，为了你自己，请不要再做傻事。”顿了顿，她又说：“很遗憾，你的复仇计划在我这里失败了。你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一个女生最大的报复吗？”

电话那头的风声慢慢消失。

“女人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这对她是致命的。你不是不承认自己爱着我吗？那就娶我吧，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伊拉……”

“好了。”伊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说完了。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找那个当年不成熟的男生，继续做你想做的蠢事；二是回到这里，和我完成婚礼。我等你答案。”

说罢，她抿了抿嘴，犹豫地挂了电话。

第五节

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杜小北凝视着手机界面上伊拉照片做成的壁纸，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把手机装进裤兜里，继续沿着自己计划好的路走下去。

百步以后，他停下脚步，继而转过身，朝来路走去。

<完>

小说家杜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