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栀子花,夏天就蘸着香过。
汪曾祺评栀子花香,有点意思:“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士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 ‘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
好个痛快!没空管品格上的事,只兀自长着,在路边香。蓄着劲香,泼辣地香,香得淋漓,要是成片开花,那简直用香凿出了一条河。
栀子洁白,是泛点绿光的美玉或凝脂的样子。没有绚烂的色彩,只予一身香,造物主原就是请它来芬芳这个世界的。
村里的栀子,香了我的整个童年。
那时,谁家的小院子里,都有一小棵栀子树。一朵朵栀子花,栖在树上,藏在叶间,如静谧的白蝶。最欢喜的是姑娘们,戴在头上,挂在腕上,揣在兜里,一路香。顶朴素的衣衫,因着香花,都在少女心里华贵起来。
我家院子里也长有一棵。那开得最盛的和那含苞待放的,母亲总会剪几枝,连枝带叶插入瓶中。瓶子,是要挑家里最体面的,陪嫁的那个彩色玻璃瓶,配上素色的花,正正好。花枝的角度和姿态,她是常常要上些心思摆弄的,然后,一个人静静地端详、端详。眉眼间漾着一抹好看的微光。
这便算是一个农村妇人的插花。
母亲插的花,摆在老堂屋里,上下便染了一屋的香。香到心窝窝里,香进了最稚嫩的梦里。
儿时不懂,如今做了小母亲,学母亲的样子插栀子,女儿欢喜,一如我的当年。这才觉出,那时插着花的母亲满心满眼流淌的都是诗啊,那是从贫瘠生活里长出来的诗,最难得。与此时弥漫周身的花香一样,极珍贵。
夏日清晨,小镇上的菜市场,常会有老妇人们卖栀子。小篾篮里,盛满了香。挑花的女人们,脸上不再是挑柴米油盐的神情,眼里总是含着惊喜和欢快的。女人和花,太相像,总有解不开的情缘。
栀子好养,水育土培,易活。长得利落,香得坦白。还常要跑到底层人家的床头去香。
曾是见过环卫大妈和农民工母女采栀子的,垃圾站和工地外的路边。那真的是拈花微笑啊,白朵和清香扑上这些晒得发红的面庞,笑一下子就从心里开出来了,那样满足,是极渴的人见着水的那般满足,恍惚一刹间,参透了最精深的佛语,联通了生命与禅意。
栀子香,无阶级。是一种百姓香、平民香。借香,去甜一甜这俗世中的苦儿。如此,栀子怎算不得花中贵者?
栀子花开了,暑假就来了。城里的大学,也到了送毕业生的时候。家在大学边,看着他们集体照相,背后就是绿的叶,白的花。小花朴素,却蕴藏涌动着巨大香潮,如同单纯却炽烈的青春。
纵使花色会从洁白到淡黄、深黄,继而枯黄,直至尸骨无存,但那一年又一年彻底的花香却长留记忆。
常想,栀子的魂怕也是香的吧。
图、文丨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