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有毒

他开了车来接她。这辆国产SUV还是他俩刚结婚时买的,十年过去,车身老旧过时。那时,俩人手头紧,每月还不菲的房贷,因他上班远,妻子拍板定案,贷款买车,终使他免受挤地铁公交的疲惫。日子虽紧巴巴,好在妻子有稳定的收入,又把家打理得紧紧有条,使他专心扑在工作上,不断晋升,日子渐渐有不小的起色。

盛夏的夜幕,霓虹梭织,车水马龙,他按了两下按钮,车窗才缓缓降下,热浪扑面而来,前方是上山的路,九曲八拐,他只有关了空调,老车才有足够的马力。他带了一脚油门,车晃悠悠往上爬,发出“突突突”的吞油声。他完全可以换一辆车,比如奥迪A6,豪华款。但他有点念旧,方向盘上都是他的指纹。从奔三,到将近四十,他用了十年时间,将那个不知方向,原地打转的嫩头葱塑造成一旦目标锁定,就全力以赴的大叔。
不,是她用了十年。

这条山涧盘旋的路,他开了十年,对面是绵延的黑色森林,车窗下是五光十色的灯海,他傍山而行,像寻找漆黑梦境的出口,来车远光灯犀利,眼前白茫茫一片,像从梦里惊醒似的,他赶紧稳住方向盘,有点慌乱。他不喜欢开这条路,最近尤其。

他骂了一句,不自觉得点燃一根烟,娴熟得叼在波浪似的嘴唇上。山涧的风刮过森林,添了森林的馨香,又拂过他,有勤奋的汗湿的体味。

妻子刚好等在单位的大门口。借着车灯,他又一次看清了妻子的模样。她穿着白色短袖及膝连衣裙,身材微微发胖,她向他招手,手臂上的肉涟漪似的摇晃,腹部微凸,她跑了过来,像一只快要溶化掉的圆筒冰激凌。

他把眼睛一闭。忽地,她以前的模样就跌进脑海里。他与她相亲,那是他第一次相亲。她穿着粉地淡紫格子羊绒外套,里面配一件墨绿贴肉毛衣,黑色喇叭皮裙镶在细细的腰间,她微微颔首,很少说话,像一朵静悄悄的粉玫瑰,话中虽然带刺,笑起来却使他感到无比亲切。他主动打开话匣子,尽管双手紧握,打着颤。

“今天加班,你还来接我。”妻子关好车门,慵懒得躺在靠背上,腹部勒出两道胀鼓鼓的肉堆。她发现他刻意得瞥了她肚子一眼,赶紧坐正,深呼吸,但肉还是收不回去,无奈她将手提包往肚子上一遮,脸上恢复自在的笑。

他嗯了一声,其实他很久没来接过她,实在太忙,加班,陪朋友,陪女朋友。

“再过三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眼睛堆着笑,像讨好他似的,撒娇道。

他轻轻哦了一声,他差点忘了,她那么清淡,生日却在浓烈的盛夏。他侧头瞅着她道:“你想要怎么过?”

“我不知道啊,你不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吗?”她仍然堆着笑道。

这使她的单眼皮眼睛小得可怜,他厌倦这张被捏得发皱的惨白面皮,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捏碎了做馅,包成一只寡淡无味的饺子,他竟然吃了十年,不免吃不消了。

他不耐烦得摁下喇叭,前方玻璃上印着妻子的影子,挥之不去。

“什么惊喜?”他缓缓道。

“你上次说,有事要给我说啊。”她拿起手机,暖融融的笑着。

他忽然记起上个礼拜天的晚上。她已经熟睡,且伴着梦呓,看上去很开心。他却十分苦恼,辗转难眠。他失眠有一年了,医生说他用脑过度,大脑神经性兴奋,只是没猜中他另一层缘故,他交的女朋友逼他娶她呢,否则就分手。

他舍不得这个女朋友,她像这个城市的夏天,热辣光鲜,能使人流一身汗。可是叫他与妻子摊牌离婚,他不好意思开口。

妻子和他虽然都是外地人,却在认识他之前早早在这个城市买了房,落了户,和他结婚时,也没额外要求买房,还对他体贴有加,于他简直是捡到一个漂亮宝贝。也因此,他对她有所忌惮。

如今妻子不再是曾经的粉玫瑰,但刺还在。这颗刺时刻提醒他,他曾经依仗过他的妻子。

他想要拔掉这颗刺,却又怕血流不止。于是一直拖着,直到女朋友发誓要打掉腹中胎儿。他只有一个女儿,他希望有个儿子。

终于,在上个礼拜天,他摇醒妻子说,下个礼拜天约出来两人聚一聚。未料到那天是她生日。

“你在想什么?”妻子又拍了拍他。

“到时去外面吃吧。”他喃喃道,“就我们俩人。”

“好啊,好久没过二人世界了。”妻子笑着,晃了晃手中的体检卡,“明天我们一起去体检吧。套餐卡买好了。”

他笑笑,余光瞟见妻子把体检卡塞进MK金属扣牛皮单肩包。这是去年补送给妻子的生日礼物。

“好期待和你一起过生日。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约会了。”妻子抚摸他的肩膀,白色衬衣隔着一层发烫的体温,使他不由得一哆嗦,“好烫!”
妻子赶紧缩回手惊讶道:“真的吗?”说着她兀自将手掌盖在他的手背上。

他淡淡一笑,妻子看见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更放肆得将手掌停留了一会儿。

除了烫,更明显的是粗粝,像一张砂纸,在他的手上磨了十年,他愈发光鲜,她就愈发暗淡。她愈轻轻摩挲,他愈觉着磨人。

幸而要摆动方向盘,她自觉将手挪开。

“我给你买一套化妆品吧,好好保养一下。”

“好。”她双手十指扣着,抵住圆圆的下巴壳,呆呆望着他,像观赏一个精美的雕塑。

他的脸是宽宽的胖脸,白里透红,浓眉下薄薄的双眼皮,宁静得看着一处,短的鼻子十分小巧,嘴唇也是薄的,一着急语速很快,嘴巴就像波浪一样翻动。

他和十年前不一样了,虽仍是个胖子,却是伟岸的胖子,使人眼光驻足的胖子。

“我们换俩车吧。奥迪怎么样?”妻子扯了扯胸前的安全带,试探道。

“再说吧。”他打开右转向灯,准备超车,他点了一脚油门,轰得冲到皮卡车的前方去。因惯性,妻子身子一缩,弹回到靠背上。这是山路中仅有的一段笔直平坦的道路,山下,灯海随风荡漾,像云河中明暗的星球,这俩老旧的SUV像从黑洞中驶来,驶向更深邃的宇宙的黑中。


他订了王品牛排,餐厅坐落在一处幽僻的度假式商业中心,他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可以望见不远处的轻轨天桥,和来往如蚁的行人。

妻子竟没有刻意打扮一番,他不免有些不屑,转念一想,这么些年不都是这样么,她觉得自己挺好,连自己的赘肉也是福气满满。

不过也好,免得哭花了妆。妻子向来爱哭,看韩剧会哭,想起往事会哭,看他对她好,也会哭。

“我今天去理发店洗了个头,还扎了一个蝎子辫。”妻子摸着光洁的额头,笑着等他的眼睛一亮,额头上的细纹使她显得很辛苦。

“哦,挺好的。”他招来服务生,替妻子点了餐。妻子不喜欢做选择,又喜欢吃他点的菜,久而久之,他便不再让妻子选餐。

等餐的间隙,妻子开始一贯的讲笑话,调侃夫妻生活之类的。还没开始讲,妻子已经捂着嘴笑起来,红红的一张脸,像憋坏了似的。记得以前,他会摩挲妻子的头发,指间穿过她细细软软的发丝,引来一阵奇异的痒,就像抚着一只乖巧的苏格兰牧羊犬,他完全信任得将紧绷的心松懈下来,且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很是好闻。

“你不觉得好笑吗?”妻子撅着嘴问道。

“还好吧。”他心不在焉回了一句,眼前的妻子令他不安。

妻子耸耸肩,又自告奋勇得讲另一支笑话。她很幽默,以前很管用,但此时他根本听不进去。

“我朋友推荐了一个医生,治疗失眠特别好,下次带你去看看。”妻子笑着尝了一口香颂玫瑰露。

他已经替她切好了牛排。

“哦,好。”他吃了一口鲑鱼沙拉。想起这一两年治疗失眠和胃肠疾病见过她太多医生朋友。

“你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没什么大问题,注意少喝酒,少抽烟,这样有助睡眠,另外,肠胃不好的人,少去应酬。”

她一直在关心他。这些年,得亏妻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因妻子是医生,十分注意饮食作息,所以他虽然胖,但身体还算健康,只是最近一年常食欲不振、腹部闷胀,体检说是胃肠功能紊乱,妻子赶紧戒掉爱吃辣的习惯,做菜愈发清淡,且换着花样替他解馋,胃肠似乎也好了一点。

面对这样的妻子,他该如何开口。想着,他递给妻子一只精致的纸袋。

妻子打开一看,连忙道:“不用这么贵的化妆品啦,我都是老皮老脸啦。不过,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老公有本事,又体贴……”

她说着,脸上微微泛着油光。

突然,他低声喊妻子的名字:“嘉嘉……”

妻子低头切着牛肉,继续道:“所以啊,选男人眼光最重要啦……怎么?”

“我们离婚吧。”他嗫喏道。

忽地,空气凝固,妻子幸福的笑容僵在唇边,她没有听清,或者是难以置信,蹙眉盯着他,又道:“什么?”

他双手交叠握拳,支支吾吾道:“我想和你……离婚。”

妻子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一颗接着一颗,无声的,迅速的。

妻子算不上精致,但一定是个淑女,即使被惹怒,也不会歇斯底里,女朋友给她打过电话,但她从未撕破脸皮,若无其事得履行妻子的责任。

他很庆幸挑选这样一个时刻,以及遇上这样一个自尊的妻子。

“我爱上别人了。而且她有了我的孩子。你知道,我想有个儿子。你放心,离婚我也不会亏待你。”他一口气说完,心中卸下千斤磐石。

妻子嘤嘤呜咽,食物和眼泪一起和着吃进嘴里,她哀道:“没有回旋的余地吗?”

他沉默得低下头,好像为了配合这场分手,他的头发有点长,稍显零乱得贴在额头上,遮住湿润的眼睛,遮住对面苦苦哀求的妻子。

“如果你想要儿子,我可以生啊。人家五十岁还能生双胞胎,我才不到四十……呜呜呜……这一年来,你就一直抱着离婚的打算,是吗……呜呜呜……我以为你只是和她玩玩……”

妻子压低嗓音抽泣,哀恸的呼吸使胖肩一上一下,他忍不住将纸巾递给她,她忽然握起他的手,眼巴巴望着,眼睛湿红。

“对不起……”他缓缓抽出手,“婚前的房子你留着,婚后买的两套房子……分你一套,存款也给你,算作给你的补偿。”他颤颤巍巍说着。

这些全给她,他也不会穷,年薪五十万,私房钱也存了不少,只要他身体健康,勤奋肯干,会翻倍赚回来。

“我求求你……”

她又伸过手来,他赶紧起身,递给她一份离婚协议,轻声道:“尽快签字吧。我今晚就住朋友那里。”

他走了,静静倚在电梯墙上,流下一行不舍的眼泪。

一周后,妻子终于签了字,并要了孩子的抚养权。

这场离婚比想象的顺利。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但他仍惯性失眠。

他换了宝马5系,载着女友在公司附近用餐,公司同事都知道他离了婚,打趣他是遇到磨人的小妖精,晚上睡不够。他甘之若饴,终能与女友恣意得走在阳光下,睡在大床上,虽然黑眼圈颇像女友打的眼影。

深秋,他载着女友去民政局,一阵剧烈的腹痛,使他瘫倒在驾驶座上,惨白的宽脸,冷汗细密,这个月常腹痛,大抵是陪女友多吃了几趟火锅,引发了旧疾,却并不令他重视,这次腹部像有把钝刀,一刀一刀剜他的肉,要他的命。

他赶紧去医院,按往常挂了消化内科的胃肠专家号,专家却让他去查查肝。

“我的肝很好。我几个月前才体检过。我一向有胃炎。我前妻就是医生。”他悻悻说着。医生不耐烦得白他一眼,随口道:“癌变这个东西,时间可长可短。”

“癌症?不可能!”他差点瘫软,这话千万不能让女友听见。他望望走廊上玩手机的女友,心虚起来,赶紧预约了肝病专家号。


“家属来了吗?”医生问。

他摇摇头,“我独身,有什么情况,请您直说。”

女友去了妇幼保健院做产检,他今天偷偷来的。

“呃,你肝出了问题,应该是肝癌……晚期。”医生很惋惜得望着他。

他今天穿着深灰的呢大衣,头发梳得整齐妥帖,宽宽的脸却突然瘪了一些,像朦朦天上的灰月亮。医生打量了他几眼,道:“尽快做化疗。”

“医生,我,我一直体检,都是好好的,怎么可能是癌症呢?而且我妻子是医生呢……”他骇怪道,手中的报告单轻轻颤抖,像摇摇欲坠的一只翅膀。

“哦,如果体检报告没弄错,就有可能是突然病变,也很正常,而且照你这个体型,以前一定有脂肪肝,若是长期喝酒,肝硬化,肝癌,也不是不可能。”医生轻描淡写得解释道,并招呼下一个病患。

他愣怔得走出肝病区,来到大厅前,天空灰蓝,密云层叠,低低压在透明的天顶上,像一只巨大的瓦钵倒扣下来,偶见几只灰鸟倥偬跌进钵中,发出“呱呱”的惨叫,扑腾几圈翅膀,坠下几只羽绒漂浮在天顶。

要下雨了。他赶紧拨打前妻的电话。前妻在上班,她的声音略显沙哑,听说她离婚后生了一场病,人也瘦了一圈。此时电话那头的声音仍十分虚弱。
“嘉嘉,我得了肝癌,晚期。”

电话那头沉寂了几秒,哭出声来,“不可能,怎么可能,我们有做体检啊……”

“是真的。”他笃定道,宽脸已灰了下去,嘴上却装作镇静,令电话那头宽心。

他入院,前妻替他安顿好了一切,又请了护工与她轮流照看。女友得知他得了肝癌,赶紧做了人流。

前妻特意从单位请了假,换着花样替他做好吃的,其实他已经吃不下了,出现腹水的间隔越来越短,入院才三月,他已不能站起来,坐在轮椅上被前妻推着,赏夕阳,听她讲笑话,提以前刚结婚的样子。

这十年简直就像一场两小时的电影,本以为到了高潮,却是结局。

但是他仍然不敢相信,这么注重体检的人肝癌已晚期才被发现?

这天,他默默躺在妻子怀里,胸前是刚刚吐出的大口血迹,妻子的眼泪滚烫得落在他脸上,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她抱着他,轻轻絮叨,他好像听清了什么,嘴角挂着笑,灰黄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陡地,他的嘴角轻轻抽动,呜咽嘶哑含糊,放大的瞳孔张皇得望着妻子的白脸,瘦弱的大手紧紧勒住她的袖口,直到脸涨得通红,终喷出一口鲜血,瘫软在她怀里。

她看着他圆睁的布满血丝的大眼,嚎啕哭起来。

“叮咚”,手机屏幕亮了,她点开短信,一串白花花的相片从屏幕涌出来,一个微胖的男人将赤条条的女人拥在壮硕的身体下,照片放大,可以看见男人背部猩红的小疹子。她正在体检中心工作,一筐血样检验标本连带篮筐“铛”得坠到地上,她慌乱得将标本拾起来。

同事走过来,安慰道:“嘉嘉,不要担心,肝癌早期只要治疗得当,患者是可以延续生命的。”

她捧着同事的手,求道:“麻烦你,替我保密,我不想让我丈夫知道病情,这样不利于他康复。”

同事点点头,替她将血样标本收拾好。她赶紧跑进卫生间,摸索出手机,查看来信的手机号,就是这个号码,这已经是第三次发这些令她沮丧的照片。她眼睛一闭,眼泪落了下来,她攒着拳头,将手机紧握。

照片里他丈夫宽厚的肩背曾无数次摩娑在她的手掌下,猩红的小疹是她手中的地图,使她按图索骥,直至他肌肤的每一寸,每一寸肌肤的汗潮,给她粗粝的手心涂一层润手膏……

可是,如今有人来分享她的润手膏!她不要。

她想把病情告诉丈夫,促使他的病体回归家庭,但是心呢?

她要做点什么。

于是她走进体检中心取报告处,坐在电脑前,很轻松地修改了丈夫的体检报告单,她看着缓缓打印出来的纸张,心中巨浪翻腾,海潮涌到岸上,再缓缓退却,了无痕迹。是的,一切都会了无痕迹。

作为医院体检中心的负责人,没有人怀疑她在做什么。

她已计划好了。早期,所有的病症并不完全爆发。她会定期从医生朋友那里拿来配方,捡好中药,以治疗丈夫失眠和胃肠不适为借口,控制病情的发展。

为了保证自己和孩子的健康,她必须把餐具分开,准备好止痛药以缓解丈夫的腹痛,为他做清淡可口的饭菜,她需要时刻关注丈夫的病情,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制造一个假象,他只是纵欲过度,劳累成疾。

本来,她会中途反悔,如果女朋友不怀上他的孩子。或者,她会花光家中的积蓄带他到国外求医,只要他不离婚。

可是,他要在她生日的当天与她一刀两断。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天,她赴生日约会前,特意给自己打了淡淡的大地色的眼影,薄薄的单眼皮敛起一丝深邃的光。涂上丝绒雾面浣纱红的唇膏,薄唇像隔了一层网,有令人不安而隐隐的诱惑。她气质怡人,虽趋于衰老,稍做修饰,仍风姿卓越。

可是她不敢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她第二次修改了丈夫的体检报告单,丈夫已是肝癌晚期。这令她沮丧。她像一朵枯萎的粉玫瑰,连刺都是萎谢了的。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愤怒得卸掉妆容,就像撕扯一张死寂的人皮面具……

她终恢复到平常模样,朴素得、平静得赴约。

桌子对面的丈夫是被妖精吸尽精血的唐僧,她也是一只妖精。

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轻轻絮叨着,眼里噙着热泪,滴到他因挣扎而红晕的脸颊上,唇齿间,他尝到了她眼泪的余温,像涩的海风打在身上。

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初冬的一轮新日刚刚跳出参差不齐的楼宇边缘,像一只窥探的眼睛藏在睫毛下,眼波渗进窗户,照亮了妻子粉底淡紫格子的羊绒大衣,她紧紧搂着他,替他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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