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跟着大人去扫墓祭祖,哪里懂得慎终追远,生命链接传递的意义?只觉得更像是一年一度,一场一定要出发的郊游。
从前外祖父还在,我家去扫墓的时间不是清明节,因外祖父一家是从闽西迁居到广西的客家人。客家人保留的古中原旧俗,清明正值“三荒“之时,普通农家难以将祭祖必需的三牲(鸡、猪肉、鱼)置办齐全;又逢春耕,家家户户忙于播种、插秧,不能稍有懈怠,唯恐错过农时影响秋季的收成。所以,客家人春天祭祖,都在农闲而又人丁齐全的大年初三或初四。
外祖父带着一家人在桂林落下脚,解放后又把外曾祖母从老家接来赡养,我小时候每年去祭扫的便是西山后面,外曾祖母的坟冢。印象中,去西山的路很偏僻,也不记得一家子人带着锄头、镰刀等工具,到底是都骑着单车去?还是雇个三轮车?只记得外祖父总会先将一张黄色纸用石头压在墓碑,他说叫做“挂纸“,是通知在天上的先人,子孙们都来祭拜了。然后,祖父、父亲和舅舅们动手清除坟冢和墓地周围的杂草,外祖父说,这不仅是为了整齐好看,主要是为了表达对已故亲人的尊重和思念之情。
然后将贡品摆上,外祖父领着我们,一个个在墓碑前烧香跪拜,而我心里只知道惦记每次扫墓的尾声:点燃鞭炮。桂林的深冬还是挺冷的,西山附近也很少有人家,一长串劈里啪啦炸响的鞭炮声,回响格外空旷高远。火药的味道和烟雾里,好象满世界只有我们一家人,遥对曾外祖母的在天之灵,感谢她过去一年来的庇护,也祈求她来年继续保佑。
据说,历史上的客家人在千年迁徙的途中,凡遇亲人离世,都不忍心将他们孤独地抛离在路上,唯恐后日骸骨遭异族他人蹂躏。于是背上骸骨一起辗转,叫做“背祖骨“。等找到了新的安居之处,再将骸骨擦洗干净,装入“金斗罂”,选风水宝地,择吉日良辰下葬。这种风俗演变到后来,成为客家人繁琐复杂的丧葬礼仪中的最后一环,“捡金”。就是在逝者入土若干年之后,挖开墓穴,将遗骸检出,装入特制的陶瓮(俗称"金瓮”或“金塔”)内。再择定吉日重新安葬,称为“二次葬”,这才是逝者永久安息的墓穴。
给曾外祖母“捡金”之后,改葬“金塔”到尧山,从此我们家扫墓就不去西山了。尧山和西山不一样,坟墓很多,山前山后的整片坟地也很大,若不记得路很难找到自己家亲人的墓碑。我读高中那些年,都是外祖父领着我们去,后来,外祖父安息在曾外祖母旁边,带路的人变成小舅舅。
一年又一年,我们这一代的堂、表兄弟姐妹相继成家,又陆续有了孩子,去扫墓的队伍越来越大。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外祖父留下的客家风俗观念渐渐有了一点儿改变,我们不仅过年去扫墓,到了清明节,也随桂林本地风俗,再去一次。而清明时节春意葱茏,扫墓对于这一大家子人来说,就比我小时候更像是去郊游了。
舅舅们往往从头天晚上就开始讨论,去哪里买纸钱买鲜花买鞭炮;父亲负责准备祭品。他总是一边把油炸鱼、全鸡全鸭、一刀肉和其他祭品、白酒分类归拢,装好,一边絮絮叨叨,叮嘱我们必须早点儿出门,免得路上堵车;妹妹们只管叽叽喳喳,惦记着进山路口上那家很有名的“白竹竿米粉店”,还有一家什么夫妻店里的大肉粽子特别好吃……自从古“靖江王陵”挖掘出来建成了博物馆,去尧山的路平整得多了。到处都是一车车来扫墓的人家,长串长串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里的硝烟味道久久不散。当我们搀扶着长辈,抱着孩子们,围绕在墓地周围,大人们除草,烧纸钱、焚香叩拜,小孩子们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嘴里塞满糖果,手里还拿着糖果。
那是家里人丁最齐整的光景。一生坚忍、宽厚、和善的外祖父,看到我们都身体健康,生活稳定,彼此之间其乐融融,也必定是欣慰的,我常常想。可尧山的风光岁岁年年依旧,人却无法年年岁岁不老,人事也无法定格不变。这片墓地,后来多了外祖母的墓碑。舅舅们渐渐白发苍苍,领头去扫墓的任务渐渐落在我肩上。再后来,小姨因病去世,已不能落葬于此处,而在附近另外一个公墓里。
最近一次去扫墓大约是五、六年前了吧?在这几年的时间里,我的老父亲也作别了人间。噩耗传来之时,真如晴天霹雳,我心如刀割,彻夜难眠。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一幕幕地在我眼前浮现,每一幕都加深一点我对他无法释怀的愧疚。午夜梦回,总记得每一次去扫墓回来,一大家子人照例聚餐,饭桌上总有芋头扣肉、粉蒸肉、带着浓郁香味的糯米肉圆,还有父亲号称“秘方烹制”的木耳焖鸡。满桌子的菜,满屋子的人,清明节图景中的线条和色彩,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
如今又是风雨梨花清明近,却不知几家坟头子孙来?我离家很远很远,好几年没有见到他们了。过年也好清明也好,如今家里去扫墓的队伍谁在领头?而我独自在这僻静的一隅,在这个日子里,默默燃起心香虔诚遥祭,用我不尽的思念“挂纸”,逝去的亲人们也必定会听见看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