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芭比

图片发自/黯絕熙

金刚很恋旧,一条牛仔裤穿六年,一个钱包用了快十年。他有任何古董我们都不觉得稀奇,就好像我们都不再像高中生一样热爱电脑射击游戏后,他还坚持每天玩一会三角洲。

金刚问我:“你知道CS和三角洲的区别是什么吗?”

我毫不思索地摇头。

金刚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CS就是警察和匪徒之间的冲突,要么是我干掉你,要么你干掉我,太直接了。但三角洲不一样,它先是赋予了你一个士兵的身份,这也就给了你责任,你要带着士兵的荣誉和信念,去完成任务,击杀敌人。”

接着金刚甩了一下自己的万年油头,又一字一顿地讲:“所以我得想办法给芭比幸福,这也是我的责任。”

说这话的时候金刚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因为我猜实际上他并不这么想。

大四毕业前夕,金刚穿得人魔狗样把我们几个室友叫到一起,开口闭口都是过去成绩喜人,前途一片光明,一派春晚招商范儿。宿舍老大说:“有屁快放。”

金刚说毕业时他想开演唱会,到时候录个视频发网上,说不定还能出名,走上演艺道路。但是他没有钱,想靠大家众筹投资,以后他发了数倍奉还。

金刚一边说,一边盘算着以后出名了该怎么混,我当时见他吹牛逼吹到自己信以为真,只能毫无理由地打断他问:“这事芭比知道吗?”

金刚说:“知道啊,她特别支持我。只有我出名了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啊。”

最后无耻的金刚搜刮了我们大部分的实习津贴,开了个半吊子演唱会。作为一个艺术类院校,最不缺的就是自我感觉良好的文艺青年,尤其是几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凑到一起,再组一个由互相吹捧为基础的半吊子乐队,所以我们对他的理想习以为常,也毫无兴趣。

但是芭比却很重视,她明知道这是一件花钱买开心的事,但她还是像人生转折一样重视,就好像年轻时爱情是个隆重的话题,它永远排在所有事情之上。

我们几乎抱着上坟的心情去参加了金刚的毕业演唱会,坦白讲,比以往的都好,或许是带着一点决绝的心情,在离开校园之前,给了我们末日的惊喜,最后我们以泪洗面,迟迟不愿意离开。

金刚长了一张无组织无纪律的脸,他的五官分布的很奇怪,而且杂草丛生,毛多得有返古迹象,但那天晚上他成了我们的明星。最后金刚唱得高兴,从台上跳下来扑到人群里,我们手挨着手把他从这边举到那边,像传递一个年轻的信号。那一夜,是青春的最后一夜,我们咆哮着唱,向死而生,跃跃欲试地告诉世界,我们来了,你们小心点。

后来我再见到金刚,是毕业三年后的迷笛音乐节。人海里我远远地。看见芭比走在前面,却仰靠在金刚身上,被金刚的身体推着往前走,好像连体婴儿,又好像两个为了彼此醉的人,惺惺作态却又实际地昏迷着。

芭比之所以叫芭比,正是因为她长了张娃娃脸。所以这样人畜对比明显的组合出现在人群里,实在太过于显眼。

我问金刚:“你最近忙什么呢?”

金刚竖起大拇指对着自己说:“爷要出新专辑了,到时候哥几个记得捧场啊。”

金刚的确没说谎,他是要出新专辑了,但是出专辑要二十万,录音后期制作发行都需要钱,他们两个人当时攒了一大半,剩下的到年底就攒够了。

那时两个人在北京租了个单房,算计着生活,芭比已经好久没买过新衣服,有时候两个人提着超市打折的水果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过往的行人,金刚就指着远处高档小区的灯火说,就内个,咱来套四室的,给你装四个衣帽间,春夏秋冬各一间,然后我们睡客厅。

后来专辑的确出来了,在排行榜上刷了几天就消失了,金刚的明星梦又一次破灭,他用手机循环播放自己的歌,在每一次聚会上孤单地像个被历史遗忘的英雄。

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依然拖着吉他箱子到处演出,参加选秀,在电视上露脸,希望被哪个制作人记住。这条路能走多远,还剩多少可以任性的时间,大家心里都揣着疑问,只是没有人捅破。

有人说金刚太自私,也有人说他这样做注定会后悔。

芭比说他不是自私,也不会后悔。他太单纯了,单纯得以为只要他坚持,就一定会有机会,单纯得并不想通过音乐得到什么,他只是喜欢这样义无反顾地活着。

有时爱情是个不需要逻辑的话题,前一秒我们还在追寻,下一秒我们拥抱就已经有了答案。

我也不是需要多么完整而又奢靡的生活,我只是需要你而已。

有情饮水饱的金刚芭比组合这样厮混了好几年,遇魔杀魔,见佛拜佛。越到后面,他们越是认真地这样生活,毫不松懈,好像明知道这样的日子始终会到头,所以每一天,他们都像末日般珍惜纯粹的爱情和自由。

后来忽然有一天,金刚的后脑勺长了一个东西,需要住院做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可是当时的金刚正好遇上一个不错的选秀机会,他思虑再三决定坚持完整个节目,再去手术。这一次芭比没有依着他,他们相持不下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最后芭比把金刚的吉他藏了起来,金刚发疯一般把家掀了个底朝天,找到吉他后急忙忙地去了电视台。

芭比看着凌乱的家,再也没有收拾的欲望,她就从房子里走出来,回了沈阳老家。选秀期间,他们彼此互不联系,也不关心对方的消息,本来我们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一次吵架,但是他们却真的因此而分开了。

选秀结束后,金刚的成绩喜人,但他一点也不开心,我问他这不是你一直的理想么。

金刚说:“是,音乐是我的理想,但我的理想他妈的多了去了,我想去南极抓企鹅,想在周末的三里屯裸奔,想赚很多的钱然后养二十条金毛,每次出门都像放牧,如果我放弃音乐,也只是放弃了我众多理想中的一个。可当我放弃了芭比,我就觉得我把自己的一生都放弃了。”

后来金刚连夜买了张去沈阳的车票,却在火车上犯了头疾,在唐山站被乘警和群众抬了下去,送到了医院。

手术后的金刚后脑勺包得像个圆球,远看像是一个朋克的中东摇滚歌手,每天他只能趴着睡觉,几个月休养下来,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是这个时候芭比回到了北京。

我第一次见识芭比的新男友,就觉得事情开始变味了。我问芭比为什么是这一款。

芭比问这款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就是太四平八稳了,过于普通,扔大街上都挑不出来。

芭比说这款挺好的,长得安全说话体贴,居家旅行必备粮票。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但总觉得故事的设定不该是这样。

后来朋友们聚会,喝醉,袒露心声,讨伐爱情。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像在影院看午夜场,皆大欢喜的偶像剧开头,两败俱伤的恐怖片结尾,剧情狗血的让人太长时间缓不过来神,剧情平淡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拥有过爱情。

我偷偷瞧着旁边一言不发的芭比忽然明白一个道理。那些年我们期待的爱情,没有达到我们心中光芒万丈的效果,劫后余生的我们只是收获了无尽的失望和遗憾。而我们不报以任何希望的缘分,却不停地给我们制造感动和惊喜。

所以最后的他们带着一个谁都不熟悉的陌生人,介绍给大家说这是自己的爱人,这个让大家都意外的新款,让我们默认了好像这就是修成正果的固定模式。

那天我异常失落,好像替金刚失了一次恋,又好像是金刚早就替那时的我们失过了恋。

后来我才知道,“八稳”只是在追求芭比,他们没有正式确立关系。

我几乎有些惊喜地问芭比,不会答应“八稳”的对吧。芭比说爱情对她来说,已如山芋一样烫手,要是想重新培养长久的默契,山体蚕丝一般绵延共生,不知道又要枉费多少血泪,有些缘分真就那么多,撑一杆,渡一程,就是彼此能给的所有。她和金刚,都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投入进去的人。

还没有痊愈的金刚带着脑袋上的球,捧着自己的破吉他在芭比的楼下求她原谅。把他们以往的合影在微信上一张张地发给芭比,然后每张都附上一段话,讲他们一起走过的峥嵘岁月。

但是芭比依旧没有下楼,发完最后一张合影的金刚哭着离开了芭比的小区,然后到琴行把自己最心爱的吉他卖了。他说,他再也不唱歌了。

芭比知道后连鞋都没换,穿着人字拖又跑到琴行把吉他买了回来,芭比抱着吉他问金刚,你不唱歌你还能干什么。然后他们抱着吉他又抱着对方在一起哭。

那天晚上金刚给芭比唱了很久的歌,走音又难听,但却是他们熬过漫长冬季后最美好的夜晚。

金刚拆下头上的大包后,大夫问芭比:“你是他的家属吗?”

芭比几乎没有一点迟疑地说是,好像习以为常,并不为此感到有任何的惊喜,侥幸,或是隆重。

大夫说,病人有一些状况我得和您说一下,芭比心里开始打鼓,她知道事情变得不好,就让金刚先替她去买点水,然后自己和大夫拿药。

因为发现问题后没有及时手术,所以留下了明显的后遗症,间歇性耳聋。金刚的左耳正常,但是右耳恢复的可能性很小。芭比很久都不能接受这个消息,但金刚接受这个事实,却只是一瞬间的事。

金刚和芭比说:“你在这就行了,以后大不了不唱了。”

他安慰着芭比,像劝慰一个快要打针的孩子。

金刚说:“我承认我想走捷径,想快点出名赚钱,但我真的是太想唱歌了,也太想让芭比稳定了。总之我得赚钱,给她买四居室,安四个衣帽间,春夏秋冬各一个······”

我不是不爱你,我想给你更好的爱,我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许多时候我们爱的眼光,高于我们的爱的能力。

后来芭比给金刚开了个告别演唱会,那天开始来了不少的人,金刚虽然很努力地唱,连换气都饱含深情,但他还是发挥失准,走音又忘词,演唱会到最后台下只有寥寥十几个人。

芭比有点心酸,但金刚还是很高兴,他站在台边,跃跃欲试地要跳下去,还想玩人接人的游戏。这时芭比忽然跳到台边去张开双手喊着:“跳吧,你跳吧,我接着你。”

那天演唱会回来的路上,芭比坐在副驾上睡着了,金刚一边开车一边哭。生活的本质是苦,活着多数时间也是庸碌,但好在上天还给我留了这么一个观众,陪我和现实妥协,也向理想谢幕。

日子回归正轨后,金刚刮了胡子,买了个助听器偷偷放在包里,他去了之前选秀的公司做后期剪辑,音乐指导,晚上回来他又当吉他老师,总之他什么都干,只要赚钱就好。

一个天皇巨星就这样匿了,大隐隐于市,我们这样调侃金刚,他一点也不介意,憨憨地笑,像一个真正的成年人,那一刻我们却异常难过,好像少年摘下头套,露出明显的发际线,我们终于不年轻了。

时间推移,金刚总是担心自己的听力会越来越糟,他经常出现幻听,有时芭比不在家,金刚就在家里来回踱步,来试验听力的变化,想在芭比面前尽量表现出恢复很好的状态。

有时金刚会向芭比发射一些信号,他像只兔子一样一边梳着自己的耳朵一边说:“老婆我感觉好像又好一点了呢。”

然后他们滚在一起笑,声音很大,大到楼上楼下,窗户外面都能听见,大到他们确定彼此都能听见。

芭比也想了很多办法,她查医院,找偏方,甚至还去教堂做礼拜,她说大慈大悲的上帝老爷麻烦你了。

金刚没事的时候喜欢做家务,地板一天拖两次次,一尘不染,衣服洁净头发整齐,不再是那个邋里邋遢的放荡歌手。好像屏蔽了声音世界的他,获得了另外一份宁静。

有一次周末,他们一如往常地在家里扫除,做饭,然后一起吃光所有的菜。那天吃饭时金刚又幻听了,他不确定芭比是否和自己说过话,但他又怕错过芭比的问题,而被发现听力并没有好转,为了防止芭比怀疑,金刚只能冒险试探着问芭比:“你刚才说什么?”

芭比看着金刚笑了,没有回答他,金刚像个说错话的孩子,继续吃饭。

洗碗时金刚又幻听了,他好像听见芭比在他身后叫他,于是他快步走出厨房到卧室,手上还带着塑胶手套,尴尬地和芭比四目相对,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后。芭比说:“我刚才想说什么忽然就忘了,你先去洗碗吧,过一会我就想起来了。”

后来金刚告诉我,其实当时芭比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金刚的听力不会再恢复,也知道金刚会听见莫名其妙的声音,会有奇怪的问题,但是她把这些都交接过来,让金刚活在一层柔软的幻听里,安静地演自己的戏。

我说:“兄弟你命真好,我嫉妒你。”

金刚说:“别说你了,我都嫉妒我。”

我开始恍惚,这里曾经有个歌手,他为了音乐倾尽所有搭上性命,那时我嫉妒他,因为他义无反顾也果断决绝,有自由的代价和落败的勇气。

后来歌手变成白领,他的自由结束,没有去南极抓企鹅也没有在周末的三里屯裸奔,与现实缠斗后他搁置了所有理想,变成实际的物质追求者。

可我还是嫉妒他,鲁莽的孩子被世界教训是过来人的餐前笑话,但是当他停下卸掉众人的目光,身边却只有叹息和原谅,我们比他更难过。

过去是他的自由,我们当初只敢谈论,而不敢尝试的自由。当下是他的现实,我们一起面对却又逃避的现实。我忽然发现争取自由时,我们没像金刚一样勇敢,在面对现实上,我们也没有他那么坦然。

就好像他从台上走到台下,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就好像他的梦想真的只是一场梦,并不妨碍醒后穿好工装衬衣挤着地铁去现实。

他果断,也决绝,任何时刻都比我们诚恳。

前几天我去金刚家玩,晚饭的时候,金刚做了一桌子的菜,他把饭菜都盛好摆在我们面前,然后芭比祷告,他也跟着祷告。两个人双手紧握着彼此,严肃而又隆重地沉默着,过了一会他们睁开眼,平静而又谦让地开始吃饭。

我说:“金刚你还给芭比唱歌吗?”

金刚没有回答我,好像他没有听见我的问题,我有点难过。

但芭比却笑着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点开一个个语音,那个有些走音,却带着明显颤抖的歌声一个个传出来,金刚放下筷子静静地听着自己跑调的歌,谁都没有说话。

我坐在他们中间,空气安静而又沉默,我仰起头咽下冲上来的眼泪。

我再给你唱首歌吧,在经历懵懂,愤怒,和坍塌以后,我用未知的坦诚和剩下的悬念编织成完整的爱意,连带我最后的勇气和生命,全部交付于你。

年轻时的爱像一场故弄玄虚的演出,不实际也空乏,如今我也坐在了台下,聚光换成你的目光,我的生活忽然踏实了,我不再关注遥远的梦和变换的浪潮,而是更关心和你吃的每一顿饭,你让我活得更落地。

芭比二十六岁的生日时,金刚向她求婚,第一句话就是:谢谢你,在我最想要自由的时候,有决口不让我现实的勇气。

我想着那些年陪着我们自由的姑娘,她们最后都成了谁的观众,是不是自由和现实终究不能陪伴在一条路上,或许人们总会离开自由,走向现实,但是他们都曾义无反顾地倔强过,陪着爱人自由,或成双入对,或独自踱步。

流浪歌手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台上他山呼海啸,梦想成真。最终的现实里,他只剩下一个观众,烟酒过度的嗓子跑调又走音,生活这首歌他唱得粗糙也细致,换气时也得抽空说句我爱你,紧紧抓住彼此的衣角蚕眠共生。

我忽然想起金刚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我要给芭比幸福,这也是我的责任。”

我又想起芭比说:“有些缘分真的就那么多,撑一杆,渡一程,就是彼此能给的所有。”

原来自由只是年轻时才拥有的事,后来我们只记住了一个丈夫的背影,他脱发虚胖,眼神慈祥,生怕错过妻子的每一句话,所以不停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是不是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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