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开 |
Qin醒来,想了好久,想起来了,这里是波士顿全球脑科治疗中心。她住在世界上大概最为昂贵的医院里。
十天来,她睡得少,半梦半醒的时候多。脑袋里面已经由隐隐作痛变为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她现在要靠药物才能维持平静。昨天,护士来给她剪去了长长的黑发。看着镜子里光溜留的头顶,Qin知道最后一战就要到来,她要跟脑子里的魔鬼放手一搏。
孰胜孰败,天知道。
十岁那年,她经历了一次突然休克。诊断结果显示,她的脑部额页那里藏着极为微小的一粒肿瘤,它在一个不可思议的位置极其缓慢地生长着。医生说,19岁以后,它的生长速度将加快,那时才能考虑手术摘除。
现在摘不了。寄希望于未来10年世界脑医学科学和临床实践的巨大进步。医生颇为无奈。
Qin安静地长到了19岁,如医生预言,头部的隐痛、失眠、记忆力差等接踵而至。她一次次从梦中哭醒,她的人生还没有绽放,就已经准备枯萎。
直到在小古董店遇到这只号角。号角里的爱情故事如此缠绵绯恻,那幽深所在传出的每一点讯息都让她感到安慰,暂时忘掉现实的痛苦。
可还是到来了。一切欺骗都有尽头。那天,是国内一家知名服装品牌的大秀,地点在鸟巢。她忽然觉得恍惚,一枚尖锐的钉子自双眉之间锲入,一切显得猝不及防而又在情理之中。她倒在地上,耳边响起观众和伙伴的惊呼。头顶遥远刺目的灯光如冰锥般迅速跌落,她听到它们刺破空气的鸣叫,她的身体千疮百孔。
眼前黑了。她觉得它终于来了,它跟她玩了十四年捉迷藏,终于在她即将23岁时扯下了面具说,不玩了,game over。她注定是要输给它的,脑子里的恶魔,跟她的灵魂比邻而居。
她无所不能的家庭,以最快的速度把她从国内最好的医院转到了美国波士顿脑瘤研究中心,全世界最好的脑科医院。
可是QIN不抱希望。闭上眼睛,她就看到自己的灵魂抱着双膝在窗台上哭泣,窗台另一则,坐着魔鬼,魔鬼不给她看真面目,只看到它瘦削的肩膀耸动,想必是在笑。
她把号角攥在手里,藏在被单之下。夜深人静,有月光或者没有月亮,她把号角贴在耳边:临安城外,锐利的响箭声划破空气,战马正在整齐地践踏土地,朔风吹过城碟呼呼作响。还有薰时强时弱的声音,她听到她在念一阙词:去也去也,烟波浩渺终相忘;罢了罢了,春栁再绿空白头。传令兵则保持沉默。
号角忽然变得烫手,qin也浑身燥热,口渴得难受。她明白,传令兵和薰在跟她挥手作别。
不,无需告别,我将追随你们而去。她在心底嘶喊。她扑向窗台,一把扳住魔鬼的双肩,魔鬼于是把头扭过来。
Qin看到一面镜子,原来魔鬼是没有面目的,当你直视它时,就会看到你自己。
魔鬼说,斗了十四年,我也累了。你终于要跟我走了。
我可以提个要求吗?
可以。
我要见传令兵与薰。
魔鬼不说话,只是微微笑了。Qin看到魔鬼的面容原来如此美丽。
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魔鬼说,并用手拍了拍身边的窗台。Qin走过去,跟它肩并肩坐着,面前正对着一轮硕大金黄的月亮,好象一抬脚,就能走到它里面去。
这其实是我自己的故事,魔鬼说,你知道,我属于黑暗,只能在夜间出来走动,如果我裸露在阳光之下,哪怕仅是树叶上露珠映出的那一点微亮,我也会随风消散。所以,我与光明无缘。
可是,我一直想知道,有阳光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于是,我找到了一位天使(如你所知,我原来也是天使,但我在堕落的刹那忘掉了所有过去),请它向我描述阳光的样子、阳光下万物的样子。
天使开始不想讲,但是经不住我一再央求,只好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但在讲述之前,它说:你必后悔并陷于痛苦。
它开始讲述,从黎明第一缕光线开始,这一缕微光掠过树梢和水面,唤醒了沉睡的鸟群和安静的鱼群,于是露珠开始滚动,并将最初的微光放大为晶莹剔透的晨岚。一阵风吹过,晨岚消散,但万千颗露珠里的阳光汇聚为天边灿烂的朝霞。光明抵达每一个所在。你闭上眼,你看到微红,你睁开眼,面前一片金黄。由是爱情得以萌芽和生长,一万种爱一万种恨都睁开眼睛寻找彼此。
天使打算停住,但是我并不满足,或者说更为渴望,想知道正午是什么样子,天阳杲杲,那万箭攒射的光芒如何令万物欣欣向荣。
天使只好继续讲述,热烈的光线穿过茂盛繁密的树叶,在地面筛下细碎的阴影,水面因温暖而碧波潋滟,碗口大的莲花因浓艳而令人沉醉。此时的爱与恨正与这莲花一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眼角眉俏都是爱,或者恰恰相反,每一分肌理里都饱含仇恨。如果有一对情人,则他们一半为阳光抚慰,一半为冰冷覆盖。
于是我又要求天使讲述黄昏,一天中最美好的时节。天使眼含绝望,似看我正走向无底深渊而无力挽回。然而这一次它并没有为我描述夕阳如何给每一片树叶染上橘黄,鸟儿如何倦飞归巢,花朵如何收拢了菡萏,水面如何变得冷冽而渐趋阴沉。它只说了一句话:所有的爱恨都无法停驻于美好,光明与黑暗互易其位。
但是我已经深深爱上光明,正如天使所预言,我陷于痛苦不可自拔。当你否定自我,当你寻找不到存在的理由,你的爱与恨,都将随着号角的冷却而无从寻觅。
魔鬼不再说话。两个身影安静地坐了许久。
你还去见传令兵与薰吗?
Qin于是跟着魔鬼离开。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正安静地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号角仍握在她手里,只是已经冷冽如水。
| 永诀 |
德祐二年冬天临安下了两场雪,西湖风寒水瘦,白雪皑皑。
付于心与薰对面而坐。于心扭转头去,日近黄昏,窗外一枝梅花正自含苞欲放,给雪水包裹一夜成冰,娇艳都封锁在透明里。
“今年好象分外冷呢。”薰捧起一杯茶,让氲蕴的热气从面颊上萦绕而过。“你心事不大好,于心,说来听听吧。”她将一对透明的眸子对着他。
“兵临城下。”于心颓然说道。元军自去年于丁家洲大败贾似道大人的2500战船后,在伯颜将军统领下,势如破竹,沿江城邑或破或降。去年十一月,常州溃破,三路元军遂会师于临安城外。南宋朝廷和百姓在蒙古铁骑的马蹄声中过了一个春节。
“今天早上,伯颜大军进驻城东北面皋亭山。朝廷派人去议和,无功而返。大年初八,本该是天下共庆盛世之时,却落得如此栖惶。”于心喝了一口热茶,终觉得碧罗春不够味道。明天文天祥大人去与伯颜交涉,我决意一同前往。
哦。薰将茶杯放在案头,一动不动“看”着于心。昔日的传令兵回来了,那个成功的小商人一去无踪了。她爱上的,是传令兵还是小商人?
文大人一直勤王抗元,此次朝廷忽然任命他为右丞相兼枢密使,还派他去会见元军统帅,朝廷的意思一望而知。文大人这一去怕是不能回来了。传令兵说道。
哦,那你呢?薰黯然问了一句,“今日就是我们的永诀吧!”
请你原谅。于心自襄阳城中逃出,本就已经苟活两年之久,去年有幸与你相逢,得过一段如梦时日。此次深入元军,却不为感恩朝廷,只服膺文大人,免得他于万军丛中孤独凋零。
那我呢,你又置薰于何地?国家事大,你我之情呢?传令兵默然无言以对。
于心,你还记得我们初相识吗?那是一年前的春节,尽管蒙古军队已经沿江而下,所向披靡,但临安仍在最后的安乐中享受荣光。你们商界会首拿了钱出来邀青楼十大魁首宴乐,我有幸以盲人之姿忝列其中。在酒杯交错中在莺声燕呖中,我已经感觉到你的存在。你的目光灼灼直射于我的双眸之上,我为你而歌为你而舞,我看到你的笑意你的沉醉。
之后就有了我们如此美好的一年。城外战火如荼城内草长莺飞。
——我的生命中充满了别离。别离已定么?别离已定!伤感徒增女儿之态,我当以舞为歌,踏足成曲,以《广陵散》为君送别。
薰于是翩翩起舞,裙袖纷披,环佩叮当。并歌曰:
双鸾匿景曜。戢翼太山崖。抗首漱朝露。晞阳振羽仪。长鸣戏云中。时下息兰池。自谓绝尘埃。终始永不亏。何意世多艰。虞人来我维。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奋迅势不便。六翮无所施。隐姿就长缨。卒为时所羁。单雄翩独逝。哀吟伤生离。徘徊恋俦侣。慷慨高山陂。鸟尽良弓藏。谋极身必危。吉凶虽在己。世路多崄巇。安得反初服。抱玉宝六奇。逍遥游太清。携手长相随。
歌尾乃复叹曰:去也去也,烟波浩渺终相忘;罢了罢了,春柳再绿空白头。如是三回不绝。
薰唱着跳着,终于唱哑了跳累了,扑倒于地。传令兵已经离开了。
盲艺妓伏在地上嘤嘤而泣。夜色渐渐漫上她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