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悔斋的门外,忽有敲门声传来。
许愿心跳得更加厉害,一艘救生艇,一件潜水衣,让他此刻的脑海里充斥着那个本以为已经放下的名字,药不然。
他颤抖着手开了门,那三个字几乎要冲口而出,却突然哽在了喉里。
门外袅袅婷婷立着黄烟烟窈窕的身影。许愿可以想象到自己当时的表情是有多失落,脸色是有多难看,因为事后黄烟烟提起时说道自己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和他许愿分了手。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对,这件事就是,药不然从来没有背叛过自己,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老朝奉的手下,他一直都是自己身边的卧底,没有同盟过,又何来背叛?而自己之所以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只不过是因为在乎,太在乎了,所以容忍不了“背叛”。至于杀人凶手,呵呵,算一算,死在他许愿手上的人也不少,那些人死有余辜?也是,也不是。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的想着,完全没有留意黄烟烟在说什么。所以黄烟烟大喝一声的时候,他吓得猛一哆嗦。
“许愿!”黄烟烟脸色发白,可见气得够呛。
许愿这才回过神,忙陪着笑脸:“烟烟,怎么了?”一看黄烟烟柳眉倒竖,眼中似乎还隐隐带着泪痕,许愿恨不得自己的脑袋变成一台录音机,倒过来回放一下刚刚她说过的话,可惜,一个字儿都没听见。
黄烟烟咬了咬牙,又说了一遍:“我们分手!”
这话可把许愿吓了一跳,他下意识说道:“别呀,我不就走了会儿神儿,犯不着判死刑吧?”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这说话的语气可不是他的风格,莫不是想起药不然,连性子都变了?不过这可变得不是时候。
黄烟烟更是气得满面通红,她今天来本也是十分犹豫,自己是舍不得这段感情的,尤其舍不得许愿这个人。他虽然傻了点儿,但正是这份傻气和执着吸引着她,可这阵子因为那虚无缥缈的辈分,两人之间平添了些许隔阂,她是个传统的姑娘,太过传统,以至于实在无法当作没有这回事儿。思来想去,她决定和许愿分手,也许吧,也许也只是试探,想捅破两人间这似有似无的隔阂。
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许愿开门时写在脸上那强烈的失望,魂不守舍的样子和毫不在意的回答让她怒火中烧。是的,这就是试探的结果,或许他喜欢自己,但是,不爱。
黄烟烟虎着脸站了起来,冷冷丢下一句,分手,转身往门外走。许愿想栏,拦不住,黄烟烟是个练家子,自己只是个文弱书生,想追,又犹豫了,真的去追她,说什么?求她不要分手?之前两个人不冷不热的相处,表面上是都在小心翼翼的回避那个可笑的辈分,事实上,在她说了分手的那一刻,许愿的心里突然像是松开了一个结,不,解开了一个包袱。
他猛然握紧了拳头,下定了一个决心,去日本,找药不然。
药不是带戴海燕回了美国,国内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留恋。五脉也好,药家也罢,跟他丝毫没有关系。唯一有联系的就是许愿。
接到许愿的电话,他激动得差点儿从电话线里钻出来,许愿皱着眉揉了揉刺痛的耳朵,心想药家这两兄弟果然都不正常,明明对家人在乎得要死,表面上却一个冷冰冰,一个不冷不热,也不知道都哪里来的怪胎。可惜药不是最近太忙,实在脱不开身,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许愿替他去好好找找,临了还不忘试图“冷静”地劝告他一句别抱太大希望。
许愿托刘局帮忙迅速办好了去日本的手续,他也没说具体去干什么,只随便找了个探访流落日本的文物这样蹩脚的借口,刘局那边似乎也知道什么,没有多问,也没有阻止,很快让让方震给他送来了护照。
临行前,他给木户加奈打了电话,毕竟在日本人生地不熟,语言还不通,要找一个人难过大海捞针。木户加奈这姑娘,欠她的已经太多,无所谓再多一点。
飞机在成田机场降落,一出门就看见清秀的姑娘在接机的人群里向他挥手。许愿笑着招呼回去,走到她身边,却发现突然有只大手紧紧搂了搂木户的肩膀,像是宣告所有权。他这才发现木户加奈身边还站了个高大的男人,相貌嘛,一般。
木户加奈害羞地缩了缩身子,试图从那怀抱里挣脱出来,当然徒劳无功,于是只好放弃,说到:“许桑,这位是我的未婚夫,小野田平次。他是个私家侦探。”
许愿惊讶地张了张嘴,一个搞考古的姑娘和个私家侦探……这种组合也挺有趣。
他礼貌地对小野田鞠了个躬,学着电视剧里说道:“我叫许愿,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能看出来,小野田那家伙对自己很有敌意,想必是知道木户加奈曾经做过自己的“未婚妻”。果然那家伙只是倨傲地伸出手,和许愿握了握,用日语说了句,我是小野田。
倒是木户加奈立刻鞠躬道歉,说道:“对不起,许桑。平次君并不是没有礼貌的人,他只是……”她顿了顿,终于找了个稍稍不那么刺耳的词儿,“他只是对你有一点点成见。”
许愿很奇怪,这人跟自己也不熟,为什么对自己有成见?还是根本就是怀疑自己曾经跟木户加奈有点儿什么?算了,不管那么多。他很大度地笑了笑:“没关系,这次是我要麻烦木户小姐陪我去那么远找人,真难得小野田先生不介意。”
“那个,”木户加奈干巴巴笑了下,“平次也要和我们一起去…..”
许愿一听,好家伙,这未婚夫可是个十足的妒夫啊,没想到日本男人这么小心眼儿,果然小国寡民,天生就大度不起来。他这么想着,嘴上可没说什么,反而做出一副欣喜状:“好啊,小野田先生是大侦探,有他相伴,想必找起人来如虎添翼啊。”
冲绳是位于日本南部的一片群岛,大大小小共有152个岛屿,那条救生艇被发现的位置位于八重山群岛的石垣岛,是个旅游的好地方。许愿找人心切,面对岛上绮丽的风光完全无感,方震帮忙联系了日本海事局的人,那人带他们来到岛上一处偏僻的珊瑚礁旁,指着一块礁石说这就是几个旅游者发现救生艇的地方,等下可以带他们去看。
那条小艇静静躺在石垣岛办事处仓库的一个角落里,里面还放着那件潜水服。许愿征得了工作人员的同意,拿起那衣服仔细看着。那是件专业干式潜水服,正是药不然他们当天穿的款式,往自己身上比了比,差不多也就是药不然的型号,许愿心里有些小小的激动,7分之一的比例还要再提升一点儿,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他那个头儿。
潜水衣还好,没缺胳膊没少腿儿,也让许愿放心不少,三次大爆炸啊,他有点儿怀疑药不然是不是属猫的,都说猫有九命,当初细柳营那次爆炸他也是完好无损,还真是命大。潜意识里许愿已经默认了药不然还活着,木户加奈在一旁看着,心里有点儿替黄烟烟惋惜,可怜了这么好个女孩子,怎么找了个同性恋当男朋友。在她看来,许愿对药不然的关切已经超过了朋友的限度,虽然只是出于女性的直觉。
当许愿的目光仔细游走在那条救生艇上时,那种明显的情绪变化也没能逃过木户加奈和小野田平次的眼睛,小野田凑过去看了看,然后对木户加奈点了点头,说道:“嗯,是血迹。”木户加奈犹豫了一下,还是翻译给许愿。许愿不愿意承认,可又没法解释救生艇里一块块暗褐色的痕迹还能是其他的什么,这些是谁的血?药不然?还是,对,一定是鱼,漂到日本怎么也得几天,药不然他总得吃东西吧。许愿勉强笑了笑,算是自我安慰,船上没有尸体,至少说明即便两次下水,药不然也没有因为减压病致死,至少,说明他还活着。
小野田平次手托着下巴,做出一副思考状,问道:“附近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海事局的人回答道:“最近的应该是山崎诊所。”
“私人诊所啊,这里最大的医院在哪里?”
“最大的医院就是县里八重山病院,离这里嘛,二十公里左右吧。”
许愿听不懂他们叽里咕噜说什么,只好看向木户加奈,木户对他说:“平次在问这里最近和最大的医院在哪里,我想,药先生即便还活着,应该也受了伤,我们去医院找找看,或许能够找到。”
山崎的诊所只是个很小的私人诊所,一般也就给附近的居民和游客看一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可是保险起见,几个人还是去诊所问了问。
山崎大夫是个五十开外的中年胖子,似乎是石垣本地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他说最近都没有外国人来这里看过病,更没有类似减压病的重病号。而八重山病院的护士小姐友好亲切的帮他们查了查,也很确切的告诉他们,并没有任何一个来历不明的重症病人出现过。
许愿还没死心,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指给护士看,用他刚刚跟木户加奈现学现卖的蹩脚日语说:“这个人,见过么?”
那张照片是从方震那里弄来的通缉令的照片,说白了就是药不然的证件照,上面的人还是十几二十岁的样子。他没什么近照,药家早把跟他有关的东西扔了个一干二净,药不是那边也来不及寄照片给许愿,于是他只好带着这十年前的照片来了日本。照片上的人那么年轻,没有许愿见惯的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情,相反,一脸的不情愿,据说那正是药不是离开药家去美国,药老爷子逼药不然剪掉长发放弃摇滚的时候。许愿看着上面的人气呼呼的瞪着眼睛,像是在质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救他。为什么?许愿问过自己好多次,如果自己对他没有那么敌视,如果没有摔坏他的BP机,如果跟他多聊几句,会不会……然后他自嘲的笑了,如果药不是分析的是真的,对这样一个执拗的人,谁又能劝他回头呢?
医院的护士们仔细看了照片,都很有礼貌的摇头,说对不起,没见过。每问一个护士,他心里的失望都加深一点,接下来,去哪里找?
小野田分析说按当时的情况,三次爆炸产生的时间来看,使用的炸弹应该是定时炸弹或者遥控炸弹,既然福公号沉船找到的时间是不确定的,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药不然不可能带着炸弹下水,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炸弹本身就事先安置在了海盗船底,所以他使用的一定是无线遥控炸弹。水对无线电波的损耗会非常大,也就是说遥控距离会很短,这就意味着药不然离爆炸的中心区域不会太远。说着,他看了看许愿,听了木户加奈翻译的许愿脸色越来越难看,水下的冲击波会对人体造成致命的伤害,即便他好运没被炸死,冲击波造成的水压也会加快他浮到水面的速度,导致减压病。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完好无损,如果没有及时就医,他顿了顿,不无怜悯地看着许愿,缓缓说道,只有死路一条。
许愿脸色惨白,后退了几步,靠在了墙上,如果到了这一步,药不然还是死了……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就像一个病人,刚刚被宣布自己的肺癌是误诊,没来得及高兴,又被确诊是胃癌一样,来不及笑,也来不及哭。
不过很快,他就站起身,目光坚定地对木户加奈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木户加奈点点头,温柔地说道:“好的,许桑,我会帮你的。”
三人又回到发现救生艇的附近,四处询问有没有人见过药不然,结果都是徒劳无功。夜里,木户加奈和小野田睡了,许愿却睡不着。
石垣岛的星空美不胜收,漆黑的天空上银河宛如无数碎钻散落黑丝绒上,清晰闪亮。许愿漫步在细软的沙滩,突然想起一个传说,据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他抬起头,想看看满天的繁星是不是又多了一颗。
“你在找我?”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吓得许愿猛一哆嗦。
回过头,一个身影从浓浓的夜色中缓缓浮现,药不然一身黑衣,双手插兜,施施然向他走来。
“药不然!”
许愿做出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很娘很娘的动作——冲过去狠狠抱住了他。鉴于两人的身高差,这个本来也可以man一些的拥抱就变成了许愿的投怀送抱。
至少他没有消失,至少他的身子是温暖的,至少,他是个活人。许愿心想。
“你就这么想我?”药不然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问。没等许愿开口,又接着补了一句,“还是特地来接我回去自首?”
许愿的脸突然红的发烫,一想起自己以前张口闭口的“自首”“杀人犯”都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自首?自首又怎样?杀人还得偿命,想起自己之前变相的逼药不然去送死,等到真以为他死了才知道,什么谢老道,什么姬云浮,就算死了全世界,都换不回一个药不然。哪里来的恨,没有爱,哪里有恨?
他深吸了口气,没理会他的嘲弄,抬头仔细打量着药不然:“你怎么样?还好么?”应该还好吧,至少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此刻的药不然给他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药不然摸了摸鼻子,神色有些古怪,片刻就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嬉皮笑脸地说:“啊,日本的花姑娘漂亮,哥们儿在这儿待得挺爽。”
“跟我回去吧。”许愿说道,忙又添了一句,“我不用你去自首,刘局那里肯定有办法。”不是瞎说,以刘局的神通广大,要把药不然的案子销了,简直比放个屁还简单。
药不然冷哼一声,没接他的话,只是淡淡说道:“你来找我是要问我为什么背叛你?为什么要跟随老朝奉?还是为什么要炸毁福公号?”
许愿愣了下,药不然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哥应该跟你分析过了吧,没错,我就是要借着老朝奉的势力寻找太爷爷的下落,我就是要证明他不是个汉奸。至于福公号那些柴瓷,呵呵,如果他们的存在只能引起无谓的争端,那么干脆就不要存在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只字没提对自己的背叛。
片刻,他听见药不然说了句:“许愿,对不起。”这是药不然背叛他以来第一次说出这三个字,他听出了其中的诚恳,虽然未必是悔过,至少他真心觉得对不起自己曾经的信任。
说完这三个字,药不然的身影再次一寸寸隐没到了黑暗中,许愿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却赫然发现抓了个空。
四周幽暗又明朗,再没有半个人影。
许愿愣在了当地,难道刚刚自己看到的只是个鬼魂?
按下遥控器的时候,药不然从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回去,冰冷的海水里,火药分子激荡着迅速释放能量,能量传递给海水,又迅速而有力的激荡开,带着巨大的冲击力,饶是他尽量躲在远处的礁石后面,也感觉到了身体某处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痛,然而还没完,为了理想,任何东西他都在所不惜,包括自己的命。待海水渐渐稳定下来,他强忍着身上的痛楚向上游去,还有最后的任务需要完成,海盗船。然而船离他现在的距离还是太远,炸弹接受不到信号,不知道刚刚的爆炸有没有把船底的炸弹震掉,妈的,拼了。他想。他上浮的速度太快,自己都觉得有些头晕,硬是咬着牙挺着,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决绝地按下了遥控器……
轰,巨大的能量在水中反复冲击,狠狠地撕扯着他的四肢百骸,那一刻他笑了,想着终于可以去见爷爷,告诉他,自己没想到会连累他,自己只是想帮他查清楚太爷爷的事,让他了却一桩心愿,没想到反倒害了他。爷爷,你等着,我这就下去陪你……
等他稍微恢复了些意识,已经身在救生艇里,至于是如何爬到救生艇上的他毫无记忆,只是依稀记得迷糊中好像看到了爷爷。药来皱着眉头对他说,浑小子,还轮不到你来陪我。他又慈爱的笑了,你太爷爷说了,说谢谢你!
正常的内容结束了。狐狸尾巴在续篇^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