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升四年级的暑假非常愉快。
今年队里种的西瓜大丰收，等西瓜成熟了，就全村老少齐上阵，到田里摘西瓜。小丫个头小，西瓜比她的脑袋大多了，可她偏要搬这个滚得溜圆的大瓜。她挺着肚子，仰着身子，没走几步，被瓜藤绊了一跤，连人带瓜摔趴下了，好在西瓜没碎人也没摔疼。
很快大大小小的西瓜滚满了仓库场。各家拿来箩筐，队长松梅派人把这些西瓜按人头称好分量，分到各家。小丫家分到了三大筐，阿爹挑走了两筐，她和姐姐姆妈抱着圆滚滚的西瓜跟在后头。她家在村庄的最南边，场子前有一条高田埂，她就看着村里的叔叔伯伯挑着一筐筐西瓜从门前经过，大家那个高兴。
开西瓜前，她和姐姐都要打赌猜“红脸”“黄脸”，不过切出来，都是红瓤，种子大概是一样的。吃完西瓜，瓜皮作上盐晒太阳下，晒干后切碎和毛豆子一炒，是下粥小菜；或者半个瓜皮做帽子，戴弟弟头上。红红的瓜汁沿着弟弟黑黑的脸往下淌，她和姐姐哈哈大笑。弟弟才四岁，看到姐姐笑，也咯咯地笑。小丫就说他：“你又不懂，瞎子跟道笑。”
游泳、游戏占满了她六十天的暑假生活。在村子东边的河里游泳，是每天下午的必修功课。小丫不会游泳，不敢像男生一样从水栈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她拿了一只木脚盆，巴住脚盆的边沿，两只脚在后头拍水。她和村里不会游泳的伙伴比赛，从河这边游到河那边，或者从南边自家的水栈游到北边先生娘娘家的水栈，看谁游得快。这么玩，虽然有危险，可河里从没淹死过小孩。
游乏了，就停在水栈下，摸螺蛳，摸到了就放进脚盆里。姆妈这时正在水栈上洗菜，小丫浸在水里，朝她做鬼脸嘻嘻笑，姆妈也跟着笑，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很好看，小丫的长相就是随了妈。做晚饭的时候，姆妈剪掉螺蛳屁股，油盐里一炒，鲜得很。一家子吃螺蛳，吸得嘬嘬乱响。
她也终于得到允许，可以一个人去镇子北边的外婆家，看望外婆了。离外婆家有2、3里路，起先姆妈不答应，说小丫不认识路，倒不是怕她被拐走。那时候好像没拐卖儿童的，谁家不是小孩一大排，三个算不多的，四个五个也正常；姐姐读初中了，有个同学叫九妹，一猜就是排行老九。小丫说：“那下次去外婆家，我走前头领路，领对了，我就可以自己去了。”小丫顺利通过了考验。
一路经过弯弯曲曲的田埂；经过河梢和高泥墩，那高泥墩底下被挖进去一个洞，据说上面罩出来的泥土压下来，有小孩被压死在里面过；经过人家的村庄边的竹林，再过一条桥就到了外婆家。外婆看到小丫来，给她做糯米粥，放白糖，当小点心吃。小丫来了要住几天的，和大舅舅家的表姐妹一起玩一起睡；到外婆家的菜地里摘番茄和黄瓜当水果吃；换上小舅舅船一样大的拖鞋去洗澡；外婆还带她去看过电影《刘三姐》，小丫觉得那里面的对歌特别好听，而刘三姐也漂亮。一直要住到姆妈来接了才肯回家。
二
进入四年级，小丫的眼里开始看得见别人。以前也许太小，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得见的只有老师，学习。
第一个让小丫觉得很重要的就是浩红。两人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一路友好地长大。有一天，浩红对她说：“明天早晨你要不要来等我？我们一起上学。”两人的家都在学校的南边，不过一个东南一个西南，去等浩红，小丫就要走一段远路。小丫想了一下说，好吧。
第二天，她比上初中的姐姐还早出门，往东南边的方向走，穿过隔壁一个村子，就是浩红家的村子。这三个村子连起来就像是蝴蝶的样子，并且真的就叫“蝴蝶巷”，她和浩红就在两只蝴蝶翅膀里生活。很快她找到了浩红家，她姆妈正端着粥碗在步沿上吃早饭，朝里喊了一声：“小丫来了，快点出来。”
浩红性子有点温吞，不像小丫利索。她两只手举在头上，正在扎辫子。橡皮筋还是两个人一起箍的彩线。那时候扎头发的橡皮筋买来都是肉色的，不漂亮，摘下来时夹住头发还很疼。小丫头们要俏，就找来彩色的线一点点地缠住整根橡皮筋，又好看又不夹头发。
两个人去上学了，浩红推出一把大自行车，28寸的永久牌自行车。暑假里浩红用她哥哥的这辆车学会了骑车。今天哥哥不用，她要骑到学校去。浩红推着车冲了几步，往上一缩右脚就过去了，喊：“小丫，跳上来，我带你。”小丫在后头追着，做了几个式子头，终于跳到后面的书报架上侧坐着。车轮还没滚几下，小丫的鞋跟卡进了车轮，幸好骑得不快，没摔跤。小丫的脚跟磨破了一层皮，只好拖着鞋皮慢慢走。两个人相视一笑，也没当回事。
浩红的外婆家在塘市，有一次，浩红约小丫一起到她外婆家去玩。征得两家姆妈同意，两个小丫头走了很远的路才到了塘市。她外婆家是好人家，木头样式的楼房，窗户和门有镂空的花纹，木头楼梯一走噔噔响。中饭菜式也很丰富，外婆很热情，可浩红舅妈的脸色不大好看，也不怎么热情，碍着外婆的面，勉强应付着两个小姑娘。吃完饭两人就告别外婆回家了，小丫觉得浩红外婆家没自己的外婆家好玩和亲切。
三
四年级换了两位新老师，数学是从中心校派来的邱老师教的，非常严厉。试卷像雪片一样，每天都要做一张。可是同学们的成绩确实上去了。有一次，小丫她们四年级和五年级做了同一张试卷，平均成绩竟然比五年级的还高，连老留级的几个学生也考了80多。
可是小丫也第一次尝到了被老师训斥的滋味。那是又一次考试，小丫其实很快就做完了，但她慢慢养成了一查再查的习惯，还常常试着用怀疑的态度审视自己做好的题目：是否有遗漏的地方？是否有思路的问题？计算有没有出错？这样的态度让她考试总是分数很高。但今天大家交得差不多了，小丫才交上去。邱老师批卷快，前面交的都批好了，一直不耐烦地在等小丫。批完一看，只有79分。小丫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来够沮丧了，不料邱老师一按她低垂的脑袋，生气地说：“你看看你，磨磨蹭蹭到这时候交，才考了这么点分数。”这还真是小丫有史以来最低的分数，最难过的还是老师的批评。
语文开始是代课老师教的，管不住纪律，常常无奈地把男生关在教室外上课。作文也不会教，有一次竟然是邱老师来指导大家写的作文《难忘的一件事》。邱老师教大家，写生病了老师来家访，给自己补课。小丫心里嘀咕：从来没有老师家访过，自己也从没生病请过假，不过她仍然乖乖地照着老师的思路写完了作文。小丫从邱老师那里，知道了作文是可以虚构（造假）的，也知道要多读课外书才可以写好作文。
后来代课老师被换成了退伍军人陆老师来教，他跟爹差不多年纪。陆老师把插卡片的木架子往黑板上一挂，然后一张一张往上插准备好的内容，什么词语解释、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这才像上语文课的样子了。
陆老师最会开洋船。讲完了课本内容，就讲他当兵的故事，直讲得嘴角边白沫子越聚越多。
有一天傍晚，阿爹拉着小丫的手，去街上电影院看电影，还去探望了陆老师，原来两人还曾经是战友。陆老师家正在吃饭，昏暗的灯光下，师母的面目模糊。阿爹和陆老师吹了一会牛皮，电影就快开场了。
告别陆老师，走过一小段路就是电影院，就是小丫幼儿园时参加表演的那个礼堂。那天看的是《未来世界》，情节很紧张，讲一个外国人，突然发现自己家里有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代替他生活、工作。他竭尽全力要找回自己的身份，还发生了激烈的打斗。小丫知道了原来电影还可以拍这种想象的内容，而不是只能拍《地道战》《地雷战》这些打仗片。
四年级期末的时候，评到“三好学生”的孩子有奖励了，小丫第一次拿到了一块五毛钱奖金。她把这笔钱给了姆妈，姆妈好开心，笑得像朵花。姆妈把小丫的奖状贴到墙上，那上面已经有小丫的两排奖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