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惊鸿
一
黄沙遍地,天空暗淡。
这是八百里黄泉现在的模样。因为,孟婆走了……
孟婆掌管阴间数十万年,从不心慈手软,面无表情地递过孟婆汤,一言不发。
遇到哭哭啼啼的女子,非要守在奈何桥上等她的良人的,孟婆也只叹口气。
可是又有几人能知,孟婆啊,以前也是个爱笑的小姑娘
孟婆十六岁那年,被升仙籍,做了孟婆。与她做伴的,是阎王殿下。她每次遇到一个转世的灵魂,都要让人细细讲讲平生的故事,讲讲人间她快要忘却的百媚千红。每次听完故事,都要跑到殿下那里,嬉笑讲给殿下听。有时听到凄美的爱情,孟婆也跟着掉泪,一整天心情都不好。殿下就会带着曼珠沙华,笑她哭鼻子。
二
孟婆把自己对殿下的喜欢自以为藏的严严实实地,可她却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眼睛是不会撒谎的。殿下身边的无常,都能看得出来。殿下自己又何尝不知。
孟婆以为她会和殿下一直开开心心的,直到有一天。
孟婆遇到一位姑娘,姑娘手里攥着半块玉佩。按规定,姑娘要转世,不可带走上一世的东西。姑娘不从,不肯转世。孟婆没了法子,噔噔噔跑去找殿下。
三
殿下随孟婆来到了三生石旁,见到了那位姑娘。姑娘正看着三生石上刻的名字发呆。孟婆细细看了一眼,那刻着的,是,是左云和付钰。“左,左云,不就是殿下,殿下生前的名字吗……”孟婆从没想过,殿下的名字旁,竟刻着,别的姑娘的名字。孟婆那一瞬明白了灵魂们常说的心疼二字,身子还微微发抖,她极力克制着。
同时,殿下也注意到了姑娘手中的半块玉佩。殿下从怀里掏出的,竟是另外半块,合成了一整块玉佩,如此好看。“怪不得呢,怪不得,殿下常看着那袋子发呆,原来,装的是那玉佩。”孟婆不知如何是好,腿脚发软,想跑却跑不动。
等孟婆回过神来,两人早就走了,不知哪去了。孟婆浑浑噩噩地回到了黄泉旁,在奈何桥上站了好久好久,眼角,滑了一滴泪下来。
然后,孟婆回到了熬汤的地方。灵魂们按照惯例,一边等,一边给孟婆讲故事。孟婆一直心不在焉,没听进去几个字。等今天的任务都做完了,孟婆去找殿下,想像平时一样,跟他聊聊今日之事。
走到阎王殿门口,却看到殿下在与那位姑娘促膝长谈。孟婆心抽了一下,转身回去了。再后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孟婆再也没去找过殿下。
自己心里有事的时候,就看着遍地的曼珠沙华,仿佛是殿下和她千百年来的回忆。每次孟婆想殿下,想聊天的时候,就拔下来一株曼珠沙华。
再后来,黄沙遍地,只剩下了一株。孟婆,也长大了。
四
孟婆长大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爱笑爱闹的小姑娘了。万年的修为,深厚的法力。都是拜殿下所赐。没有他的这段时间里,孟婆克制着自己不去找他,不去自讨苦吃,不去看他身边那位女子,更不愿意想起三生石上殿下名字旁,是那位女子…
就剩这一株曼珠沙华了,孟婆盯着开的鲜红的曼珠沙华,愣了半天。“花叶永不见”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孟婆起身,望着百里黄泉遍地黄沙,一步一步走向她熬的汤前,端起一碗,一饮而尽。随着手中的碗缓缓放下,眼角滑落了一滴泪。转身她去了那轮回的道路。孟婆终究是孟婆,她没有洗去她所有的记忆,而是将所有化为眼角的那颗泪痣。伴随着她来到人间……
一晃人间二十年,孟婆长大了,被取名婉儿。每每触碰泪痣,婉儿总会想起点什么,却又不愿想起。
地府这边,刚刚通报殿下,孟婆走了。殿下来到黄泉,见到了这百里黄沙,才突然明白,自己让她有多失望。也突然意识到,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小姑娘,再也不会拉着他的手谈天说地了。罢了,处理完这前尘往事,再去找她吧。
五
终是安了这女子的执念,殿下辞别身旁的女子,准备去往人间,去给孟婆说声对不起。
此时婉儿正值青春年华,喜欢穿那豆绿色的褶裙,天蓝色的夹袄,绣着鹅黄色的绒花。头上戴素钗。明眸皓齿,朱唇微启,体态轻盈。生来倾国倾城之貌。婉儿自己发呆的时候常说,听了那么多转世灵魂的描绘,竟不及这人间的一分。你不带我来这人间瞧瞧,我便自己来体验一番。
婉儿爱吃城北的小炒肉,喜欢小巷的桂花糕,喜欢去城外的小山上小憩,去寺外的桃花林游玩。而陪着婉儿做这些事情的人,是张家的少爷。
婉儿的父母和张家素来交好。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婉儿十岁那年,父母外出经商,婉儿突被山贼绑架,是少爷在那山头趴了一夜,召开了张家的护卫。少爷心疼极了,害怕失去婉儿,发誓要一直照顾婉儿。
六
婉儿也知道张家少爷对她的情。只是她总会不经意地想起那片曼珠沙华,和那个身披黑纱的男子,总觉得现在还不是忘记的时候。
今日,婉儿和少爷在西湖游玩。月色格外皎洁,映着水面,好似蒙了一层纱。婉儿提着灯,少爷划着船。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照着婉儿的脸,格外温柔。婉儿称少爷为哥哥“哥哥,你说,这人的缘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少爷思索思索,说“人和人啊,本身没什么缘分,只不过,在刚好的时候,做着对方心里所盼望的事,合了对方的心呐。缘分也就来了。”婉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突然天一变,刮起了大风,竟响起了雷声。婉儿和少爷快步上岸,往家中跑去。脚下一滑,婉儿伤了腿,裙摆上竟渗出血来。少爷皱着眉,背起婉儿,奔向医馆。
这雨还是下了起来,婉儿包上了腿。“哥哥,这么大的雨,我们怎么回家去?”站在门口的少爷转过身,脱了披风,给婉儿披。“不怕,和大夫借把伞,我们撑着回去。”这一路并不近,婉儿在少爷的背上,撑着伞,时不时给少爷擦擦汗。“哥哥,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婉儿突然发问,少爷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若是真心付真心,定不负相思意。”婉儿接着说。少爷渐渐嘴角上扬,这小傻丫头。
七
过了两日,婉儿的伤好了。正好到了庙会的日子。城中上上下下准备欢庆。婉儿去找少爷,“哥哥,我们等明天庙会,去城楼上看灯好不好?”“行,婉儿说去哪,我们就去哪。”嘿嘿嘿…在张家用过晚膳之后,婉儿便坐着马车回家去了。
婉儿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那姣好的面容,朱唇微启。“小妹,姐姐长的如何?”"姐姐生的倾国倾城,咱俩本是一家,小妹容貌远不如姐姐。"婉儿笑了笑,看向小妹,“你这嘴甜的丫头。”熄了灯,婉儿躺在床上。心中百般滋味,唉~又乱想了。如今体会了这人间的百媚千红,明白了亲友之情,见到了这万水千山。一时半会儿,竟忘了那黄泉的模样。那个人的样子,我也快忘了吧…
庙会之日,街上张灯结彩。婉儿今日穿了一件淡粉的褶裙,腰间系了玉佩。头上梳了两个小揪揪,配了银白的额饰。张少爷披了藏蓝色的长衫,腰珮金线腰带,刺绣白虎。二人走在街上,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婉儿看着热热闹闹的街道,五颜六色的灯,开心极了。蹦蹦跳跳地。突然人群好似商量好一般,婉儿面前空了一条路,而远看去。站立的那人,身影,是殿下。
婉儿呆住了,眼睛瞪的极大。少爷发现婉儿的异常。忙问怎么了,一把扶住快要摔倒的婉儿。
殿下也看到了孟婆,殿下第一次意识到。人间百种颜色,孟婆是绝色之美。人群之中如出水芙蓉一般。
殿下步步走近,婉儿不想逃走了,刚才一瞬间便想清楚了。她有少爷了,有家人,有朋友,体会了这人间的好。才明白当初错付的真心多么不值。“小女名叫婉儿,不知公子有何事,挡了我二人的去路?”殿下愣了神,“婉,婉儿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婉儿冲少爷笑了笑,“在这等我。”
“我知你心意,奈何……是我不对。”“够了,我既已选择忘掉你,便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我身边有了哥哥,他才是我的心上人。
”婉儿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离开时,掉了一滴泪。殿下独自在月下,站了好久。
“那人找你可有要紧的事?”“没什么,只是旧友。哥哥,我们去城楼吧。”婉儿笑着,眼里全是温柔。
二人站在城墙上,将这满城风光收尽眼底。万家灯火,心底浮上一丝温暖。
八
可能是这上天妒忌,非要给这甜蜜的二人来点苦难。张家接旨,任命张家公子张简为带兵大将,为国建功。这消息来得紧,还没来得及和婉儿告知一声,张简便走了,这张家的少爷,心知也该将雄心壮志付诸实践了。就是舍不得她,这些个时日见不着她。
这边婉儿听闻,她晓得边疆战事多惨烈,放心不下。边疆气候极其恶劣,殿下极力相劝。婉儿仍然要去。这天刮起了黄沙,数米开外不可见。婉儿没办法,只能和殿下在边疆的小城里,找了一家客栈稍作休息。
看着这狂风,寸草不生的边疆。满目黄沙,愣眼一瞧,百里黄泉的模样。“你还会回去吗?”“如果可以选择,我再也不会回去。”殿下暗淡的眼眸,嘴张了张,一言不发。
黄昏时,风停了。婉儿终究是孟婆。孤身闯入军营,用法力封住了所有人的记忆。见到了张少爷。婉儿见到他的一瞬间落了泪。曾经的陌上公子,伤痕累累,面黄肌瘦。定是受了不少苦。“哥哥,咱们回家。”“傻丫头,你若带我回去,定会连累你家。”少爷看着哭哭啼啼的小丫头,不远万里来找他。虽是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儿,可看她磨破的小鞋,灰头土脸。心疼啊。
少爷望了一眼悄悄走进的殿下。“把她送回家,照顾好她。我会回去的。”少爷明白殿下肯定不简单,但也不想知道他的小丫头和他的过去。他只要她好。
九
“他在边疆生死未卜,叫我如何能安心!”婉儿执意要去找少爷。
“你信他吗?他有胆有识,英雄气概,怎能不明不白苟且偷生。”婉儿明白了,乖乖等他归来。
一年后,边疆起义,她的哥哥,终于回来了。这一年,婉儿将张家悉心照料,持家有道。婉儿父母也曾试过催促她嫁人,可全被拒绝。婉儿不能阻碍这人间的事物,只能顺其自然发展。
当朝昏庸无道统治者被推翻,少爷在边疆结实一位被诬陷的将军,二者一拍即合。相见甚欢。将军有志,带头反抗。
将军自然做了统治者,想要让张少爷做辅佐大臣。少爷婉言拒绝了,他不求荣华富贵,只想和他的小丫头白头偕老。
婉儿点上烛火,握着少爷的手,沧桑了许多的手,婉儿心疼极了。少爷看着瘦了好多的小丫头,小胖脸都瘦成瓜子脸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以后咱们不分开了。傻丫头。
”
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人眼神包含了一切。没有悲痛的哭声,知道一年的分隔,不给悲伤留一点时间。
少爷谢绝了封侯,将军只好给他万两黄金作奖赏。张家日渐辉煌。
十
也许经历了那么多,少爷不可能再是从前那个他。还好,幸好,他是温柔本身。也不负婉儿的等待。
谢绝策勋十二转,但求功名退却,与她执手天涯。
夏夜微凉,少爷点燃烛火,温了一壶酒。坐在院子中,看着闲花飘落,蜡烛流下,面前两个空酒杯,像是在等谁。
黑色的长衫,清瘦的身影。是殿下。“不知该怎么称呼公子?”“我叫左云,张少爷不必客气。何须起身相迎。”“左公子,你这么聪明,想必已经猜到了我约你的目的。”
拈起一杯酒,少爷谦卑有礼。殿下眼眸低落了下来。“我与婉儿,很久之前,我与她有愧,你放心,我不会再打扰你们。”“不不不,左公子,我从未介怀你,我只是想知道,丫头她,之前很受苦吗?”
殿下暗淡思索,“她本是特别开朗,我没懂得珍惜,我更不配与你相比。她遇到你,我也是真心欢喜。”
“左公子大可放心,我以后,一定会照顾好她。”
酒过后,殿下微微醉了,明日再看她一眼,就回去吧。她定会幸福的。
这一次,殿下的手上,有了一滴冰凉。
十一
今日艳阳高照,婉儿想去西山看一看。寻个僻静的地方,少爷功名退却,想随她一同归隐。想想就开心。
她想自己先探探路,寻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再去问问少爷喜不喜欢。小妹怕她自己迷路,便非要和她一同前来。
走到泉水之边,水清冽,花果香。婉儿想下去休息一会。瞧见那桃树后,这个身影,像?少爷!
他,他身旁,站着一名女子。他在拍那女子的肩,细语着什么。
“小妹,你知道些什么吧?”婉儿眼睛暗淡了,微微垂下了头。
当时,婉儿被殿下带回后。不久,少爷便和当朝统治者起义了。而那女子,是早些年,被昏庸皇帝关在后宫的。只是一名异人罢了,被少爷救下。
“所以?我不如她吗?”婉儿听完,抬起了头。微微看了一眼少爷那方向。“阿姐,也许那女子只是为了报恩,你别多想。”
“多想?为什么多想啊?我这几日莫名心慌,大概是找到原因了吧。我们回去吧。”
两人转身离开。傍晚时分,天气有点阴沉。小妹上街买吃食了,婉儿提起笔,再放下。离开了。
当夜倾盆大雨,听人说,南山那里,山体滑坡了。好像,有一红衣女子,站在山上。
少爷来婉儿家找她,手里攥着想送她的玉簪。却听说不知道去了哪里。随后,便是南山有一红衣半掩埋在土中的消息。
婉儿怕了,做孟婆,眼看殿下日日相伴他人。要说当年年少无知,只是那一点喜欢。做婉儿,为何又要受这痛苦。倘若堂堂正正,何需选这密林深处。
十二
张少爷跌跌撞撞跑到山上,看着那衣角,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鬼迷了心窍?心思意乱,竟听了那女子的话,来与她相见。当初看她无依无靠,带她回来,她本说想做那巾帼英雄,投靠明君。要我引荐,带我来这迷雾之处做甚!
少爷浑浑噩噩,不知怎样回到了家。轻轻对那女子说,“你走吧,山高水远,不再见。”那女子张了张嘴,看到少爷冰冷的眼神,没说什么。
少爷静坐城墙之上,看着满城花火,一片热闹。但是远远不及当年节日与婉儿一同观赏的美。灯光映在她脸上,多美啊,当时想要给她一个家啊!怎么就差点忘了呢!少爷想着想着,落了泪,悔恨地锤着城砖。
此时,婉儿醒了。“孟婆,你怎么想的?你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就这么轻易了解自己生命吗?”婉儿睁眼,看到殿下在她床边气愤地讲她。“殿下为何救我?呵呵,了解自己生命不好吗?早日回去做神仙。”殿下一愣,“傻丫头,别给自己留遗憾。有些事你得看清楚再做决定。”
婉儿想了一夜,她不明白什么是爱,她不愿去想了。收拾行囊,待明日仗剑天涯。
十三
婉儿毕竟不是凡人,心胸坦荡,剑眉星眼,这一路上,但见不凡,必定拔刀见义。
不久,这消息传的也快,听闻江湖中一位容颜貌美,身姿清瘦的女侠,行侠仗义,让那恶霸也敬重三分。虽说这女侠行侠仗义,但从未沙过人,对待平民,甚是温柔。
对了。。。,这女侠,长的,像是那城中前几年落下山崖的婉儿姑娘。
听到这,少爷突然睁大了眼睛,心跳好似丢了一拍。呼吸急促起来。连忙拦住那人,问他在哪里见过这位女侠。
江南
江南距此地八百里,少爷即刻启程。
此时,婉儿早已离了那地,再往南些,就该出了这国土,到了另一个疆域。听闻那疆域的主上是位明君。
婉儿抬头望着天,一身青衣,走吧,去看看那里其乐融融的生活吧。
十四
两年之后,婉儿化名闻雨,在那西域的都城中开了一家酒铺,名字叫来世。
“听说来世酒铺里面卖的酒十分甘美,喝上一杯让人醉生忘死,仿佛看到了极乐世界。酒醒之后,恍如来世。”街上的百姓津津乐道,朝着来世酒铺走去。
“哎,对了!若是排那长队,见上这来世酒铺的老板娘一眼,那也值了。这老板娘似昭君之色,比咱们西域的舞女都要美上几分。”
这些对话正巧被旁边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听了去。他也好奇,如此美丽的姑娘,他前年出征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长长的队伍缓慢前进,无论男女老少,都想要一杯闻雨亲手调制的美酒。夜色逐渐压了下来。闻雨对大家说“今日太晚了,大家都回去歇息吧,明日再来。”人群悻悻地散去。但是这一名男子却没动。闻雨瞧了瞧他,冲他一笑,男子愣住了。
他只觉得,看她笑起来,恍如阳春三月,那西域难得一见的春花般温柔。
“喂,你过来吧。你没走,是有什么事吗?”婉儿冲着他喊,男子慢慢走近。“我叫闻雨,内地人,想来西域讨生活。”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男子,微微一笑,“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张简愣了,这是他的婉儿吗?从前温婉的她,活脱脱像一匹欢快的小野马。灵动地说着话。他看着月光映着的水潭,自己的面容憔悴,胡须杂乱,好似中年之人。也难怪她没认出来。我,我还是她的张家少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