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别人跟老人拜年，都是准备肉，糖，酒，为什么你来跟祖祖拜年，就是两菜一汤。”

李妍从框子里取出保温饭盒一双筷子摆在饭钱。

乡下的路真的不好走，尤其是这种坟地，长期没人打理，周围的野草轻松就过腰。

张君雅把坟地周围的草打理干净，点上了香蜡，跪在地上烧起了纸钱。纸钱上的公鸡血到今天她依旧不能适应，不过她愿意给奶奶烧。

家里的老人都埋在这，除了最疼爱自己的奶奶，还有自己压根记不起来的爷爷和另外的一些祖先。

“堂姐，你这么做就不对了哈，偏心眼。只给奶奶准备吃的，其他的就没有。”堂弟张斌在旁边一看，打趣地说着。

“打胡乱说，都是准备了的哈。你们哪个不是吃奶奶的两菜一汤长大的。”她从框子里拿出，肉，糖，酒，在每座墓前都摆上。

“嘿，你这还不是偏心，奶奶就是两菜一汤，其他的就是肉，糖，酒这些庸俗之物。”

张君雅抓起一颗糖拆掉包装迅速地塞进正跪在地上的张斌嘴里。

“给你吃颗糖，说点好听的，哄哄老仙人。保佑你今年发大财。”

噼里啪啦地鞭炮回荡在这小山谷间，仔细听才能听到一阵阵大声说笑的声音。

拜年结束后，小辈们都领走了糖果。小时候，张君雅除了分糖的时候跑到第一，其他时候都找不着人影。她害怕鞭炮爆炸的声音，也不想去给一些“不认识”的祖先拜年。那时候糖果都是些酥糖，玉米糖，软糖，偶尔会有一些巧克力之类的。张君雅跑到第一，就是为了去翻巧克力，其他的糖她一概没有兴趣，所以经常都是失望而归。虽然奶奶每次依旧会塞给自己几颗糖，说祭品吃了对自己好，但她每次都撅着嘴巴，不高兴地哪国最小的一颗撕了放进嘴里，剩下的都还了回去。

祭祖的五花肉还是延续传统，被炒成了回锅肉。张君雅的两菜一汤也被混在各种菜里，端上了餐桌。那时候，每次初一，都可以坐满满的3桌人。今年，可几乎翻了个倍，小姑一家依旧从国外飞了回来。

“收麻将，吃饭喽。”这呼声一下，刚刚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热闹又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吼娃吃饭的，叫人洗手的，搬凳子的，拿碗筷的，当然少不了跑厕所的。狗儿摇着尾巴在几张桌子下晃来晃去，猫儿找了个不容易被小孩揪尾巴的地趴下，连公鸡都壮着胆子也来凑热闹。

满桌都摆满了各种年菜。香肠，腊肉，烧白，香碗自是不必说，凉拌鸡，红烧鲶鱼肯定也不会少。虽说年年这些菜都来报道，但没有人不欢迎。每张桌子中间都有3个小碗，里面装着冲菜，泡菜还有一碗米汤。

“今年的小菜是哪个做的，完全继承了奶奶的手艺。巴适。”

“肯定是张君雅噻。”

“快吃，快吃。”张君雅笑了起来。“多吃点，哪个吃得多，奶奶就保佑哪个多一点。”

刚说完，几个同辈的兄弟姐妹便开始抢了起来。

“给我分点，给我分点。”

“啥子哟，都是我的。你靠边站哦。”

“你贪心嘛，小心吃了遭拉肚子。你忘了你小时候......”

张君雅吃了一口冲菜，“奶奶，你在下面还好不，新年快乐。”

（二）

张君雅出生于85年，还有个88年的弟弟。那个年代，虽然有计划生育，不过乡下还是能躲着生就躲着生。往上走爸爸这一辈，国家是鼓励生产，于是奶奶便生了6个子女，3男3女，刚好凑成3个好字。

农村的日子很辛苦，种的粮食还要交公粮，上税。张君雅的印象中，很小父母就外出打工去了，除了自己的父母，大伯和小叔一家也是。

奶奶那个时候总是说，农村讨生活不容易，你们年轻多去外面闯闯，孩子带着不方便，就都给我留下。你们放心去。

每次爸妈回来看自己，临走前一晚，奶奶总要重复说这几句话。

爸妈一般都是起个大早去坐车，张君雅起床一看就要哭，还总是给奶奶发脾气，“奶奶你讨厌，你是个坏奶奶。”

奶奶总是笑笑，“是，我是个坏奶奶，快起床吃饭，还要读书。”

爷爷去世的时候，张君雅只有2岁，她不记得爷爷的样子，也不记得自己几岁的时候，就一直跟在奶奶身边。

公鸡开始打鸣，奶奶就起来了。点上煤油灯，去厨房煮饭，煮猪食。然后便开始打扫，喂鸡鸭，放它们出去。

张斌是大伯的儿子，比自己大2岁。天蒙蒙亮，奶奶便叫醒他们吃早饭，然后去上学。

学校离家有5公里，走路要一个多小时，冬天出门时，天都没怎么亮。奶奶每次都点好爸爸做的的煤油灯，在网兜里装上2饭盒的饭菜，一盅汤嘱咐张斌带好送她和张斌出门。

好几次张斌在路上拎着饭盒甩来甩去，中午吃饭的时候，盅里的汤早就撒得干干净净，饭盒里的菜也都混在了一起，吃起来萝卜不是萝卜，白菜不是白菜。虽然总是被威胁，但张君雅不怕，依旧告诉奶奶，张斌每次都免不了一顿打。

“奶奶，今天晚上吃啥子。”张斌一直都是个吃货。

“伙食好得很，两菜一汤。”晚饭，奶奶总是会准备两菜一汤。

接锅一看，嗯，确实是两菜一汤，炒白菜，拌萝卜丝，还有红苕汤。

“奶奶，你霍人，啥子两菜一汤嘛。”

“不想吃啊。”奶奶把递给张斌的红苕汤又拿了回来。“考虑清楚哦。”

张君雅和弟弟，还有小叔家的孩子可不挑剔，端过碗就吃，不一会，白菜，萝卜丝就都美了，锅里的红苕汤就见底了。

张斌一看，赶紧拿出一个大碗把锅里的红苕汤全部都舀到碗里，坐在桌子旁，气呼呼地吃了。

吃了几年的红苕汤，玉米咸菜糊糊汤，还有奶奶固定的两菜，炒的各种青菜，拌的各种青菜，对了，还有各种泡菜，咸菜，生活也就慢慢变好了。

慢慢地稀饭里，米多了，红薯少了，经常还能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青菜里偶尔还有油渣，不过谁慢了，谁就吃不着。

再后来，大伯和小叔都把孩子接走去城里读书了。接着爸爸也把弟弟接到身边去读小学了。

张君雅很难过，为什么弟弟跟着爸爸妈妈，自己却要跟着奶奶。她可是去过城里，那里有游乐场，而且跟着爸爸妈妈还能吃各种自己没吃过的东西，对了，城里小孩穿的衣服也好看，还要他们的书包，她很不喜欢奶奶给她缝的那个书包。

奶奶告诉她，弟弟是因为经常发烧，生病，城里的条件好些，村里那个发烧打针变成傻子的妹妹好可怜哦。你肯定也不希望弟弟发烧后也变成傻子吧。

张君雅擦了眼泪，她当然不想弟弟变成傻子。弟弟对她很好，爸爸妈妈每次带回来的东西，弟弟都是让她先选。

网兜里的饭盒现在变成了不锈钢的，而且每个都很小巧，这样就可以把两菜一汤都分开带。煤油灯也换成了手电筒，每天早上，她都会打着手电筒去找同村的人一起上学。

一群人的喧闹，变成了两个人的时光。

奶奶依旧还是会每晚都做好两菜一汤，每天早起打扫好屋里屋外。

“奶奶，时间不够炒一个菜就可以了。”张君雅看着奶奶在厨房里忙着，她肚子很饿。那个时候，总是觉得吃得在饱，一会也就饿了。

奶奶却依旧固执地会做她的两菜一汤。

“人饿了就要吃，怎么吃是个大学问，认真吃，好好吃，你才会有好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奶奶也开始变得唠叨。

听说，奶奶是坐着花轿嫁给爷爷的，奶奶的家里世代中医，也会让奶奶进学堂读点书。婚后，奶奶便跟着爷爷回到村里，没有男耕女织的惬意，只有粗茶淡饭地相守。至于爷爷为什么能娶到奶奶，这些事情她并不好奇，也没听奶奶说过。

“一个菜，多炒点，照样可以吃饱。你搞这个花样，有啥子意思嘛。”

“是啊，怎么样都能吃饱。吃就是过日子，日子过得久了，就淡了，没得味道了。两个菜告诉你，淡不淡，你自己说了算，我想淡就淡，不想淡就不淡，我反正是不想淡，我就得两个菜。”张君雅可听不懂，她只管往嘴巴里塞满饭菜。

“那为啥子还要有个汤。你看你的汤嘛，米汤这种都能算汤。”真是满嘴的饭都堵不住她的嘴。

“再饿，我都要先喝口汤。喝汤是提醒我，不管今天过得怎么样，我喝了这口汤，就该好好吃饭，养好我的身体。吃完饭我再喝汤，表示我吃完了，我认真吃了饭，认真对我自己好。”

“听不懂。”真是个吃什么都香的年纪，奶奶喝着汤看着张君雅，她嘴巴里还嚼着饭菜便放下碗筷准备出去玩了 ，“我吃饱了。”

“喝口汤，慢慢的，不要着急。”奶奶递过来乘好的汤，张君雅一仰头喝干净放下碗便不见了踪影。

（三）

张君雅拿着分数单和志愿书，跟爸妈吵了一架便坐车回了老家。

奶奶老了，头发都花白了，以前盘在脑后粗粗的发髻，现在只有一朵香菇大小。

今天的两菜一汤是土豆烧肉，炒苦瓜，还有番茄蛋汤。

奶奶给她乘了一碗汤，汤的上面，还浮着一片焦香的鸡蛋。

“有啥子困难，吃好了，慢慢想办法。”

“我不想吃。”

“咋个不想吃呢。”奶奶往碗里又夹了一片鸡蛋，“你不吃，现实就能变好了？如果不吃就能变好了，那奶奶陪你一起不吃。要是我饿死了，你能上清华，那我这几天就啥子都不吃。”

“奶奶，你咋这么说呢。”张君雅盯着碗里的西红柿鸡蛋，其实这鸡蛋真的很香，她一大早出门时，早饭都没有吃。

“我晓得你没考好，你爸爸给我打电话了。”

“我也不想没考好，我爸爸还一直说我，哪个想自己考不好嘛。这回我连川大可能都没希望了。”眼泪一滴滴地落进了碗里。

“嘿，哭啥子。眼泪花掉到碗里头了，是觉得奶奶的盐没放够，你自己还加料么。”奶奶把碗从眼泪底下挪开。

“我晓得这个高考很重要，哪个不想读个好学校，毕业拿个铁饭碗，一辈子过得安安逸逸，轻轻松松。”

“我没有考好，我不甘心。”张君雅端起了碗，她确实饿了。

“人一辈子，哪有那么多甘心不甘心的，你现在还小，人生迈了第一个大关，没走好，那就下面的关口一个个再好好走就是了。以后还要成家立业，结婚生娃娃，还要当奶奶，外婆，还长得很呢。”

“奶奶，我不想复读，高三太累了。”

“不想复读，就不复读，有啥子了不起的。你小姑都给我打电话说了，学校没有选好，选个自己喜欢擅长的专业，读大学认认真真的，不要一天到晚去想到啥子耍朋友，毕业一样的有出路。再不行，还可以读啥子研究生。还可以读博士，我看我君君以后是要读博士的。”奶奶给张君雅乘了米饭。

“我又觉得没有去个好大学，好可惜，我明明有那个能力可以读好学校。”

“吃了饭，再想。”红烧肉确实很香，配上她最喜欢的土豆，真的是可以多吃一碗饭。不过这个苦瓜，奶奶肯定是故意做的。

“好好把饭吃饱了，认认真真吃，吃完了，就能有力气想，想不想得通都没得关系，哪条路都要认真走就对头了。”

晚上，小姑打来了电话，给君雅做了一个细致的分析。君雅选了一所211的考古专业。

爸妈知道后又吵了一番，他们希望自己学习经济或者外语类专业，哪怕师范教育也不错。

晚上依旧是奶奶的两菜一汤。

肉渣渣豆腐，凉拌茄子，还有黄瓜滑肉汤。

“啥子嘛，我明明都选好了自己的专业和学校，他们又说我，总是要按照他们的想法来。”

滑肉汤很好吃，不过张君雅还是自己加了点液体盐。

“听你爸爸的，不学你喜欢的，你二天后悔不。”张君雅点点头，当然自己会后悔的，她一直就喜欢历史，绫罗绸缎，金银铜铁在过去都是那么不一样。

“选你自己想读的啥子考古，你后悔不。”张君雅摇摇头，又点点头。“选我自己喜欢的，以后万一不好，我也不得后悔，但是我爸爸妈妈肯定要挖苦我，我到时候可能就后悔了。我妈还说我，喜欢考古挖坟，去山上挖嘛，老家多的是，还要专门去学。”

“有些事情，你可能要后悔大半辈子，有些事情，你可能只是后悔一下下。你觉得你该选后悔大半辈子，还是后悔一下下呢。”奶奶已经喝完了汤，她牙齿不太好，滑肉咬起来已经不是那么轻松了。

大学四年的光景，张君雅没有辜负，她考上了考古专业的研究生。虽然班上的女生毕业时都怨声载道，大多去做了历史老师。但她却很清楚， 不能去挖掘现场，在研究室做资料研究或者修复，她也很喜欢。

研究生毕业时，原本确定好的研究所名额被人挤了下来。张君雅很不甘心，她给爸妈打电话控诉着命运的不公。小姑打来电话，邀请她去国外继续深造。她没想到，奶奶也打来了电话。

“君君，你吃饭了没有啊。”

“奶奶，我吃了的。”

“吃了就好，吃了就对。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要不要回来耍几天，奶奶跟你做好吃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竟然也学会了用手机。

“我不回去。”

“回来嘛。这盘的两菜一汤，奶奶保证跟你做得巴适。”

张君雅去了德国深造，和一个德国男人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她的生活不淡，总是匆忙，竞争，冲突每天都在工作中上演，而后波及到家庭。

最后，她拎着行李，带着女儿回国。

奶奶看着这个末末很开心，这不是她第一个末末，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三个人的短暂时光，奶奶还是会做两菜一汤，不过总是会不合末末的胃口。张君雅总是要自己下厨给女儿做点她喜欢吃的。

“她吃她的，我们吃我们的。你吃得惯奶奶的，奶奶做给你吃，你做给她吃就对了。”奶奶的手脚已经不怎么麻利，做的饭菜也越来越软。

“喝点汤，再吃饭。”

（四）

奶奶临走前给每个人都打去了电话，嘱咐大家要好好吃饭，好好工作。她一个人在家自己能做饭，能料理自己，大家都不用担心。

君雅是最后一个接到奶奶电话的，奶奶跟她说了很多东西。

“君君，你在外面要少吃点外卖哦，我听他们说，那个东西很不健康。”

“你不想去德国就不去。”

“末末乖，听话。我把鸡蛋给她留到，下次回来她好做啥子蛋挞。”

“我一个人没得事...”

“吃得好，睡得好。也没有什么焦愁得，咋个不好。别个都羡慕我得很。”

“我不去跟到你爸妈他们过。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习惯了。城里不能种地，不能养鸡鸭这些。”

“你喜欢猫猫不？喜欢啊，那我把我的小花花送给你养怎么样。”

“你说那条狗啊，哎呀，我都不想要了，太能吃了。屋后头罗叔叔说他想样条狗，我还说送给她呢。”

“我的鸡鸭喂得好，都是吃粮食，吃的草。很健康的。你们下次回来，都杀了吃。我再养新的。”

........

奶奶唠唠叨叨地讲了好多，君雅最后实在是听不下去，谎称自己有事，便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她接到了爸爸的电话，奶奶去世了。

大伯，爸爸和小叔委托罗叔叔一家日常帮忙照看奶奶，罗叔叔说今天上午都没见到奶奶。平时她早早地就在院前的那块地里弄菜了。

罗叔叔透过窗户，看见奶奶还在睡觉，喊了几声，没有应答，便赶紧拿了备用钥匙。开门后，发现奶奶早已没了气，身体冰凉。

奶奶去世后，君雅带走了猫。张斌带走了狗。

张君雅以为奶奶去世后，这一切便散了。春节，她依旧会愿意回到这个老家，爸爸妈妈也愿意，弟弟也愿意。大伯，小叔一家也要回来。奶奶在家在，奶奶不在，她的两菜一样也还在。

“张君雅，你这个冲菜真的巴适，再给我们舀点来。”张斌端起碗对着张君雅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