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得发亮的尖刀捅进肥猪脖子里,蒲扇般的手死死将猪头按住,尖刀噗嗤一声拔出来,鲜血喷射而出,猪头按在木桶里,很快血满了半桶。肥猪不断挣扎,哼哼唧唧,最后没了声息,一股腥臭味弥散开来。
待到血流得差不多时,屠夫章松开手,掏出一块黑布,将尖刀上的血抹去。边上另一个大桶里,开水已经煮好,屠夫章将断气的肥猪拖进大桶,去毛、剥皮,破开肚子。
此刻还是清晨,林中雾气萦绕,天边还没有太阳,只一缕朝霞盘在东方。白水镇笼在一片若有若无的雾气里,似还在睡着。
当屠夫章将肉、排骨、猪肝猪肺摆上案台,将猪头挂在案台前的钩子上,太阳挣脱群山,镇上街道逐渐热闹起来。包子蒸笼垒得高高,热气腾腾;买菜小贩挑着担子找到合适位置,将大葱、韭菜铺开,不时吆喝两声;临河人家撑开靠河的窗户,将衣服、被子撑开晾在那里。
早起的孩子在街上跑着,循着包子、热粥的香味跑着,路过屠夫章的案台时,看到血淋淋的猪肉,稚嫩脸上本能露出害怕神色,朝屠夫章扮个鬼脸,飞快跑开了。
作为南北通商要道,扶风城周边城镇的生活都还过得去。当然,这是在承平年代,若发生战乱,第一个遭殃的也是他们。
白水镇就在扶风城外,不大,白水河从镇子后面流过。自从屠夫章在这住下后,镇上的每个人他都认得。他的生意也挺不错,不单寻常人家,就是镇上的酒楼酒馆,也常要他的肉。
镇上人也都知道屠夫章,知道屠夫章的肉鲜,都是当天早上杀的猪;知道屠夫章公道,从不缺斤少两;知道屠夫章手艺好,过年常有人请他杀猪,他也乐意帮忙。
但没人知道屠夫章来历,当然屠夫章在镇上已生活了好些年,也没人将他当外人。事实上,当年战乱中,白水镇原来的人大都死在乱军中了。现在镇上的人,多是后来战事平息迁过来的,也有做生意在这里安定下来的。一起生活多年,彼此倒也熟悉,没什么隔阂了。
屠夫章个头并不高,身材也不壮,精悍。就是一张手大,蒲扇一般,杀猪时按住猪头,任凭肥猪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皮肤黝黑,胡子硬,眼睛不大,时常眯着,杀猪见血时,眼神也不变,手中尖刀准稳,只消一刀便捅穿肥猪脖子,从不要第二刀。
屠夫章灌了一口酒,他好酒,无酒不欢。阳光洒落下来,深秋天气,温暖的阳光还是很奢侈的。
“老章哪,两斤猪肋骨。”镇南边陈家陈婆挂着菜篮走过来,菜篮里有新鲜大葱,还有几片冬瓜。屠夫章放下酒坛,答应一句:“好嘞。”他抽出尖刀,插进一块猪肋骨,手腕用力,划拨几下,随后拿起砍刀,咚咚剁着,很快收拾停当。他找出油纸,将肉块包起,放在秤上过一下,喊道:“陈婆,你看,满秤。”
“看啥看,我还信不过你?”叮咚叮咚,铜板扔进铜盒的声音。
屠夫章麻利将肉捆好,放到陈婆菜篮子里:“陈婆慢走。”
“走了,生意兴隆啊。”
“好咧,多谢吉言哪。”
这便是屠夫章一天的开始。天色越来越亮,青石板街道上行人越来越多,屠夫章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每天快到晌午,是最忙碌的时候,也是最没办法喝酒的时候。忙过这段时间,便是正午了。到了这时候,一头猪也差不多卖完了,剩下一些边角,午后处理处理就成了。
送走案台前最后一个客人,屠夫章长出一口气,将尖刀挂起,拎起酒坛,灌了一口酒,抹了一下嘴。正午的阳光不算毒辣,深秋中,这样的温度刚好。
屠夫章拎着酒坛,准备到李记整两个菜。家中虽也有厨房,但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没用了。早上杀了猪后,他一般到侯家包子铺去吃几个包子,喝碗粥;中午去李记吃几个菜,有时也会到顺心楼开开荤;晚上则直接打包几个菜回来,自斟自饮。
这便是屠夫章多年来的生活,平淡乏味,波澜不惊。
屠夫章向隔壁茶馆的刘老汉招招手,示意一下,刘老汉自也明白屠夫章的意思,示意他放心,肉案他帮忙照看一下。
屠夫章刚走两步,便见有人走了过来,他咂摸一下嘴,喝了一大口酒,转身折回案台:“要些什么?精当部分卖光了,你随便看看,算你便宜一点。”
镇上的人屠夫章都认识,这人屠夫章没印象,应该是过路商人。客商南来北往,路上不见得一直有客店。遇到城镇,一般要储备一些食物。屠夫章这里都是鲜肉,但撒上盐腌制,路上也能储藏一段时间。
来人并不是常见的客商打扮,一身灰色劲衣,打着绑腿,还带着斗笠。屠夫章也并不奇怪,扶风城地处要道,闯江湖的人也时常见到。
屠夫章放下酒坛,拿出抹布擦了一下案台,取下尖刀,:“看好了?就这么多了。”
案台上还有一块五花肉,一根猪蹄,一些杂碎,血早就干了,不过腥味依旧很大。
来人站在案台前,双手抱在胸前,似是在打量桌上的肉。他伸手将五花肉翻了一下,手腕突地一抖,袖中落下一柄匕首,毫无征兆直刺屠夫章胸口。
屠夫章条件反射似的提起尖刀,想要封住匕首去路。但随即脸色一变,手中尖刀一缓,匕首从他胸前划过,衣服被划开一道口子。
屠夫章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朝后退了一步,看了一眼衣服上的口子:“你想干什么?”
来人站在案台前,刚刚索命的匕首已消失不见:“朱老板,你这肉我都看不上。”
屠夫章一怔,随即上前两步,笑道:“这位客官,我姓章,镇上人都叫我屠夫章。不是弓长张,是立早章。对肉不满意?这也没办法,好的都卖完了。要不明天趁早?或者我明天给你留块好的。要多少?给个信,我给你备着。”
来人冷哼一声,取下斗笠,盯着屠夫张:“朱闻,你还认得我吗?”他的手在耳边一阵摸索,将脸上人皮面具揭开。
本来平淡无奇的一张脸,揭下面具后,变得凌厉起来,棱角分明,从眉骨到嘴角有条伤疤,尽管早已愈合,但依旧狰狞恐怖。
屠夫章脸色大变,盯着面前带着伤痕的脸,难以置信道:“二……二哥?”
来人冷哼一声:“不要叫我二哥,扶风铁骑的掌旗,侯爷的解烦卫首领,二十年过去了,忘记血仇,做起了屠夫,可笑,当真可笑。”
屠夫章听到断喝,脸上的喜色僵下来,摇头苦笑:“想不到你我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抬起头:“屠夫也没什么不好,当年杀人,现在杀猪,也算本行了。”
来人斜眼看着屠夫章:“我听这里人说,你杀猪手法不错,侯爷的解烦刀法,是让你拿来杀猪的?”
“既然侥幸没死,总归要活下去吧。”屠夫章抹了一下案台,避过来人的目光。
来人上前两步,隔着案台,死死盯着屠夫章:“要活也不该是这么个活法,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屠夫章朝左右看了看:“我们进屋谈吧。”
“你怕了?”来人一声冷笑。
屠夫章也不想过多争辩,低声叹了口气:“进屋说话吧。”
屋内空荡阴暗,屠夫章合上门,转过身来:“劫后余生,我们兄弟见面,不该这个样子。”
来人攥紧双拳:“亏你还记得我们是兄弟,你不仅只有我一个兄弟,侯爷和其他兄弟的仇难道你都忘了?”
屠夫章压低声音,双眼浮出血色:“没忘,但又能怎样?你想要报仇,只能粉身碎骨。”
“所以你就苟且偷生。”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
片刻后,来人长出一口气:“不说这些。”他盯着屠夫章:“我知道你没忘,不然的话,你也不会改姓章了。六弟,我问你,若现在有机会复仇,你干不干?”
屠夫章眼神有些挣扎:“现在还能有什么法子?”
来人冷笑道:“法子多了,只要你跟着我,我们终究能够报仇,替所有人讨个公道。”
屠夫章苦笑道:“二哥,扶风一战,侯爷死战不退,我们是弃子,被所有人抛弃了。你说我们的仇人是谁?大虞?大楚?”屠夫章双目一闪:“还是早已消失的大秦?”
来人目光一怔,随即脸上闪过狠色:“你不要忘了,你我都是大秦人,这不该是虞贼的天下。”
“所以你要扳倒他?”
“没什么不可能。”
屠夫章眼中泛过精光:“然后呢?然后你想怎么办?”屠夫章盯着来人:“战端一开,无数人流离失所,民不聊生。这就是你想要的?你觉得这是侯爷希望看到的?”
来人退了一步:“我只想为侯爷报仇。”
“就要以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
来人突然上前一步,手中又多了一柄匕首,把柄处雕刻着一个精致羊头,抵在屠夫章脖子上:“这些只不过是你怯弱的借口。”
屠夫章一步未退,神色不变:“怯弱就怯弱吧,我的手拿起刀只能杀猪,不能杀人了,不像二哥,还一如既往?”
来人面色一沉,手中匕首朝前一递,在屠夫章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痕。屠夫章依旧不动,血滴落在油光发亮的衣领上。匕首始终没有刺下去,来人冷哼一声,退了两步,脸色阴沉:“这么说来,你不愿意干了?”
“若二哥有法子潜入皇宫,杀了那皇帝,我倒愿意一试。可若挑起两国战争,二哥,我无能为力。”
“满口仁义道德,满口天下人,当初谁为侯爷想过?”声音低沉而郁闷。
“我朱闻是个粗人,不知道什么家国天下。但侯爷当初不退走,不就是为了这天下百姓。侯爷、你我,大哥,三哥,四哥五哥,还有七弟,为何打仗?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屠夫章双眼通红:“二哥,我也想报仇,很想,很想。”
来人怔在原地,沉默片刻,道:“或许你说得对。”他看向屠夫章:“但侯爷的仇,我杨泰宁一定要报。一切已经开始,停不下来了。”他带上斗笠,冷冷看了屠夫章一眼:“你逃不脱的,你永远也走不出当年的战场,你不会安生的,永远也不会,你我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
门吱呀一声打开,吱呀一声又关上。屠夫章站在原地,屋内一片昏暗,阳光从唯一的窗户照进来,无数灰尘在半空舞动。
是啊,他忘不了,他记得猎猎作响的带血战旗,记得扶风铁骑冲锋时的地动山摇,记得遮天蔽日的箭矢,记得尸山血海,记得侯爷最后冲锋前狰狞的脸,记得扶风城陷落时血红的阳光。
但他也记得多年来平静的生活,记得快板刘的评书,记得有好手艺的李木匠,记得夏天白水河里嬉戏的孩子,记得十多年来几乎每天第一个来买肉的陈婆,记得李家娃娃从小屁孩长大成人,他去喝过喜酒。
他活在挣扎痛苦中,唯有尖刀捅进肥猪脖子里的时候,他才能感到片刻安宁,二十年来,都是如此。
从李记拎着酱牛肉出来,屠夫章又去酒馆买了一坛烧刀子。他眼睛略有些红肿浑浊,脚步也有些虚浮。
一队骑兵疾驰而过,直奔白水镇北边而去,屠夫章浑浊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骑兵前往的方向,正是他的猪肉铺。而这些骑兵,一看便知是颍川军中的精锐。
屠夫章悄无声息退进小巷中,周围人群还在对着那些疾驰而过的骑兵指指点点。
骑兵将屠夫章房子团团围住,猪肉摊打翻在地,血水流了一地,数名士兵冲进屋内,很快又冲了出来。
士兵抓过茶馆的刘老汉问了几句,数名骑兵便又直奔镇中而去。屠夫章躲在巷子暗处,冷冷瞧着这一切,他似乎早有预料,但依旧不愿相信。
半夜时分,精锐骑兵已经退走,只不过,屠夫章的画像已贴满整个镇子。镇上人对此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相信,屠夫章竟是什么前朝余孽,还是功夫高手,当初身份还不低,是什么前朝扶风军中掌旗。
趁着夜色,屠夫章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破旧屋子,看了一眼安静下来的白水镇。他离开了这里,如同多年前离开尸骨纵横的战场一般。白水镇是他的另外一个战场,不见血,却更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