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部无绳移动电话。就要退出历史舞台。
我已经老旧,虽然还没有耳背眼花,但却很少有电流声从我身上穿过。
我摆在杂货店的一角,厅里是四张麻将桌子。烟雾在人们的嘴角缭绕。
垭口的风从门前穿过,依然那么通透和迅猛。就像要告诉你许多秘密。
说起秘密,我的肚子真的不少。
现在光荣下岗,我的世界也安静了下来。回忆便时时在午夜里涌上心头。
村东的葛子她妈,就是听信了远方甜言蜜语的话,丢下了葛子和她弟弟,以及残疾的丈夫和贫穷的生活。
然后葛子长大后,去南方打工,挣了钱寄回老家养活弟弟和爸爸。每一次打电话,都是告诉爸爸,汇款单寄出的时间。
沉默的爸爸和过早被生活碾压的葛子,隔着电话线,也没有多少亲切的话。
村西的媳妇梅子,是二嫁。头婚老公生意做大。有点钱的男人难免有点膨胀。梅子受不了他的花心,二话不说收拾行李和孩子回了娘家。
二婚丈夫,没有多少本事,恶习却不少。前夫再婚后生不出孩子,于是会偷偷的给她的孩子卖些吃穿寄回,并打电话千里传音,表达他或明或暗的牵挂。
于是这普通的一个电话,便是她的厄运。深夜里一场呯呯嘭嘭,一阵鬼哭狼嚎。白天里,太阳照旧升起。
只是她已看不到。如果生活里只有黑暗,那她就索性留在黑暗里,再也不出来了。
梅子二婚所生的女儿在困难的环境里艰难的长大,却也在城市里生根发芽,并开出了绚烂的花。而在麻将桌子上的爸爸,饿了就在货架上赊点方便面,火腿肠等,吃完继续昏天黑地的战斗。
实在手头转不开了,就着柜台钱的电话,向闺女讨要点钱财。
村南的福子,没有多少文化,却早早的奔向社会。刚开始长想家,给家里人的电话里,都强忍着泪,带着思念。
后面电话越来越少,其中有几年断了音讯。只是后来听其它乡的人说福子犯事,进了局子。
村北的贵子,也去了外地。听说他在外面工地上受了不少苦。但他那爱哭鼻子的妈妈每次接到的都是报喜不报忧的电话。
后来他自己承包工地,发了。每次过年回家,都会给妈妈捎个电话。回家来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浮夸。
我肚子里面的那些秘密,在乡村里也不叫秘密。因为乡里风大,总是飘散和传播得很快。
人们茶余饭后就从我身上找谈资。我曾经是我们村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上面有什么重要指示,公社就是通过我的电话线来传达。村长恭敬的捏着我的手柄,汗沁沁的手,说出了他的谨慎。
店里什么货物好卖,我的主人也是通过我,给上头商家联系,并把备货单开过去。
那时谁家有事说,就先打一个电话约定一个时间。主人就屁颠屁颠的漫山遍野的找人。
主人因为我的存在,身份都提升了几个台阶。他就像信使一样,被盼望远方信息的人们所拥戴。
而他个子很矮,以前常被欺负。还好头脑够用。在村十字路口开了杂货店,并花巨资安装了我,他的形象瞬间就高大威猛了。
后来手机一点一点普及。我的秘密越来越少。就像越来越多人离开的乡村一样,被人们遗忘。
我变成了古董。和村里那些不能离开的老人一样,变成了生活里可有可无的摆设。
我是一部大的不便携带的电话,终究要被更小的,可以放进口袋里的手机所取代。关键的问题是,人们越来越注重隐私。有些话,只能在角落里悄悄的接听,不能张扬。
我不嫉妒也不怨恨。人都有退休时间,不能一直劳累下去。我也一样,被淘汰是最正常的自然规律。
我肚子里面的东西,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引起不了任何人的兴趣。
村东西南北,也是人烟稀少。只有荒草丛生攻陷了以前耕地的家园,难觅曾经的繁华。
风呼呼呼的往空房子里倒灌,发出尖锐的刺耳的回响。
我浑身裹满了尘埃,在杂物堆里悄无声息。若干年后,人们会永远把我忘记,就像忘记一段波澜不惊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