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我的家
一一清明回鄉記
漂泊海外三十多年,我已七十歲的人了,只回過五次故鄉。最近清明節期間,應旅美姨仔夫婦熱情相約邀請,再次踏上故鄉路。
提起故鄉,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融合太多情感,承载著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回憶。但于我而言,對於故鄉,是當年比城里同齡人身份低一等的地方,是對別人介紹時難於啓齒出生的地方,是青少年時極想逃離的地方,是年老後想回去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幾十年了,我鄉音雖未改,但故鄉在我心目中,沒有什麼可炫耀的,也沒有那種熾熱濃烈的留戀。只有靑少年時代的心靈,永遠留下被貧窮嚇怕的傷疤。
我的故鄉地處沿海,是有近二百年歷史的自然村,村莊周邊是海灘濕地,世代以耕種為生。貧窮,落後,偏遠是故鄉的標籤。為擺脫貧窮與落後,從祖輩那代起,已不甘於宿命,極力衝破出生時不可選擇的命運枷鎖,從貧苦中掙扎,尋找,選擇,逃脫。早年,爺爺便只身還赴美洲古巴共和國谋生,一去不復還。到父輩時,父親也想憑一己之力,力圖改變家庭貧窮面貌,曾隨村裡兄弟,赴廣州,闖香港,苦力拉車,載客賺錢,養家糊口,後經不起艱苦與磨難,最終歸田還鄉,結果在大躍進三年困難時期,因食不果腹,導致胃痛發作,不敵病魔,在我八歲時,撒手人寰。到了我這一輩,逃離故鄉的迫切願望始終沒有放棄過。除了家姐成年後選擇嫁給香港郎,脫離故鄉外,兄弟三人在成長道路上,各自選擇不同的方式,先後離開了故鄉。大胞兄從小立志讀書,靠知識改變命運,考入大學,夙願得嘗。二胞兄和我,在開放改革浪潮中,先後選拔到鎮和市有關部門工作,也改變了人生。從此,姐弟四人,天各一方,安居樂業。不久,又重逢團聚於美國。近百年來,祖輩夢寐以求離鄉脫貧的宿願,終於在我輩實現。
我離開故鄉已經有近五十年。故鄉的村貌在我的腦海裡有點糊塗了。記憶中,村子有四個姓氏共近六七十戶人家,分有舊村及新村。我家祖屋立於舊村首位,據說是爺爺當年遠赴重洋,從古巴共和國寄回的僑匯所建,也是村裡最早建起的僑房。我從來沒有見過爺爺,我懂事時只見奶奶守活寡終老。後來,大胞兄在廣州就讀遠洋學院,畢業後在一家遠洋貨輪公司從事無線電通訊工作,幸有次貨輪運載貨物抵達古巴共和國,曾上岸到當地訪問過本村最早出洋的前輩勞工,才獲悉祖父已過身數月了。
在我尚屬蒙朧混沌的生命齡段里,還目睹奶奶病故的過程,屍體擺放在舊屋廳堂邊,看著殮工將屍體裝進紅色棺材,在兒孫親友哭嚎聲中抬出村子,送到"北邊墩"剛挖好的墓坑埋葬。從那時起,廳堂擺放過奶奶屍體的地方,很長時間我都不敢靠近半步,埋葬奶奶的北邊墩,我都繞道走,在幼小的心靈蒙上一層陰影。
幾十年前我離開故鄉時,祖屋已很殘舊。這間祖屋是父親與叔父兩兄弟各分天下居住,叔伯兩戶子女都在此出生長大。當年祖屋最鼎盛的歲月,有祖孫三代共十多口人 進進出出。我家住祖屋右邊房間,叔父一家住中間廳房,左邊石砌的房間是奶奶的臥屋,和两家耕牛的飼養房,也叫牛欄。那年代,叔伯兩家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和睦相處,相依相扶,生活雖苦,但人氣旺盛,親密溫馨。
我的母親是位典型農村婦女,勤勞節儉。因讀書少,說話嘴笨,極少講是非,與人吵架。我嬸母讀過幾年書,能說會道,知書識禮,平時两妯娌在廚房做飯或做雜活,喜歡交談,拉家常。多數是嬸母主講,母親傍聽,閒聊的話題多是鄰里街坊及三姑六婆之類的事非。有時母親被人欺負,嬸母出頭護她。妯娌兩人,和諧相處,尤如姊妹。
母親這輩子沒有享受過一天福。直到我兄弟三人有出頭之日時,母親卻病倒了。為了照顧母親,二胞兄在祖居附近建了一幢二層混凝土樓房,將老母親遷到新居養病。母親病榻臥床八年,二胞兄夫婦不離不棄,無怨無悔,足足服侍了母親八年,直到去世。二胞兄夫婦的孝道,令人感動。
母親守寡十多年,將我們姐弟四人拉扯大,生病後我和大胞兄又不再身邊,病危時,只有回去見最後一面。對母親感到愧疚。
二十多年前回鄉,叔父嬸母還健在,之後也相繼去世了。多年來,叔父的子女兒孫,有的也移民外國或遷居到市鎮工作生活。故居再沒有親人了。
這次回鄉,只有在廣州工作的堂弟接待我。這位堂弟年齡較我小三歲,是叔父的第三兒子,在三個兒子中最為出色。他先後當過民辦教師,應徵入伍當過兵,就讀過高等軍事院校,轉業後在省城一家國企擔任領導,退休時享受到處級職務待遇了。早幾年回鄉,我曾見識過這位堂弟酒不離口,煙不離手的壞習慣。這可能是"大陸官場潛規則"的生存之道吧。不過,這次見到堂弟已戒了酒,但煙還是不離手的,抽煙的狂勁有上升的趨勢。多年未見,堂弟無比興奮,全家人從廣州匆匆趕回故鄉接待我。
在我的記憶中,故鄉村中央有座祠堂,又叫"間鋪",文革時"破四舊立四新",搬走打爛了祠堂歷代人燒香拜祭的菩薩佛像,改為生產隊部,後又在傍邊新建一座糧倉,村前有大片水泥鋪設的堆稻草曬谷場,兒時叫"禾地巷",有橫跨村南北人工開挖的大口魚塘,村民封為"眼塘",村背兩側還有筋竹雜樹環绕,又叫"筋竹基",離村不遠有口供村民飲用的泥坑水井,習慣叫"水井後",再走幾公里處的小山丘是墳墓葬崗,人們稱為"北邊墩",是兒時最害怕的地方。遠眺是北灣圍沼澤濕地和烽火角水閘。
我的座駕從廣海鎮出發,沿著一條狹窄但鋪有水泥的路面行駛,經過熟悉的村莊:樂家墩、圍仔墩、樓仔墩及望天墩,最後在村頭的樹蔭下泊車。
站在村頭,舉目四望,環境陌生,與腦海殘留的景象不一樣,懷疑自己誤入他鄉,再細觀察,眼前有塊米多高的水泥立碑,藍底白字寫著:雙龍蒲寮村的字樣,才確信是自己的故鄉。
記得幾十年前,我讀完高中回到鄉下務農。那年代是人民公社化,又是文革時期,實行集體生產勞動,靠勞動賺工分換取收入生活。那時所有農民身份都是人民公社社員。我也由學生身份變成了社員身份。我是回鄉知青,生產隊認為有文化,晉升為生產隊委員,記分員,輔導員。那年,村裡最为热闹的地方是生產隊部。因为每天早晨,隊部便拉響铃声,召集社員到此集中,接受队长的統一排工,然後开始一天的劳动。到了晚上,社員再回到隊部記工分,所以隊部就是日間和晚上主要集中的地方。各種夜生活也在隊部舉辦,而且很熱鬧。那时候,晚上學習,是全體社員集体生活的主要部分。因为公社及大隊时常派員落隊,安排社員學習上级指示精神,學習毛主席著作,學習"老三篇",學大寨精神,憶苦思甜,鬥私批修,講心得體會等。有时年轻的社員還聚在一起,學唱革命歌曲,跳忠字舞。
那年代,又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年代。從縣城下鄉到我村插隊落戶的四位女知識青年,響亮提出口號,要在廣闊天地煉紅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扎根農村鬧革命,組成知青小組,帶動生產隊社員以及全大隊掀起學毛著高潮,先進事跡曾風靡全縣。知青小組也評為全省活學活用毛著的先進集體。小組領軍人物李玉慈成為紅人,走遍全縣演講,受邀參加北京國慶觀禮,幸福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在火紅年代,生產隊也沾上了光,被樹為學毛著先進樣板,各地組團到村參觀取經學習,蒲寮村由此出了名。
回首過去那段火紅歲月,它不僅是一段歷史,更是我輩人在農村的見證,成為那代人共同的紅色記憶。
早十多年前,姐弟四人曾相約一齊回過鄉,趁有生之年祭祖掃墓。那年,在父母親墓前講話最多的是大胞兄。因他從小離鄉,父親去世時未能見最後一面。母親生前,又未能在膝前盡孝。為了生存,為了生活,離鄉背井幾十年,首次回鄉上墳掃墓,盡訴心中情。他愧疚,無奈,哀傷,墓前的一席話,流露出一位海外游子,埋藏在心底深處數十年,對父母未能盡孝的肺腑之言,让人感到心酸,扎心,酸楚的淚水模糊了我雙眼。
十多年過去了,家姐已駕鶴西去。我們兄弟三人已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這次只有我回來站在父母的墓碑前,也許是最後一次為父母上墳掃墓了。
故乡的祖屋,是我曾经生活過的地方。如今也已变得破败不堪,只留殘牆四壁,那些曾经的回忆也变得模糊不清了。站在祖輩們曾經反復踩踏過的土地,看到自己曾經揮灑過青春汗水的地方,也變成一片蕭條,冷淸,毫無生氣的衰落景象,心裡一陣悲涼。
我清楚地知道,在故鄉這片土地上,已無我的立足之地。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故鄉已经不属于我了。
所谓的故鄉,就是親人在,故鄉就在;親人不在,故鄉就蕩然無存了。
我清楚地知道,故鄉也和我一样,正在悄然老去。
(作者:槍手)
撰寫於二零二四年五月十二日( 母親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