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张会森先生离开我们已有八年了。2011年4月28日,先生因心脏病突发不幸辞世,享年78岁。那天,先生日夜工作的黑龙江大学校园网首页变为灰黑色,俄语学院的师生各个难掩惋惜之情。惊闻噩耗,作为先生的学生,我更是陷入无比悲痛之中:先生虽年事已高,可他一直健康而硬朗。后来想想,先生夫人汤亚茹已于三个月前过世,想必两人伉俪情深,先生不忍夫人独行便追随而去了吧……
那一年,我博士毕业已有十余载,算上毕业后的岁月,我们师生缘分也有16年了。先生的夫人汤亚茹曾是我的大学老师。可以说,我与两位老师的情分还真是不浅。我还与他们的两个女儿,张晓丹、张晓青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直至今日。我性格内向,父母家在外地,逢事都愿跟他们倾诉。他们也待我如己出,在我的成长中常常给我出主意。汤老师还常说我就是她家的三丫头!他们对我的关心,我此生难忘。
汤老师是我就读哈师大本科时的俄语老师。她不凡的气质,流利的俄语,条理分明的讲课,都给我这个初窥门径的大学生留下深深的印象。八五年本科毕业那年我被保送去了北京师范学院免试攻读俄罗斯文学方向的硕士。那时候通讯不如现在方便,我很长时间没有与汤老师联系。八八年硕士毕业后我如期回到师大任教。九五年我想报考黑大博士,但黑大博士点当时还没有俄罗斯文学研究方向,经与汤老师联系,我决意报考张会森老师的俄语修辞学方向,专攻文学修辞学。那年去老师家做客,两位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这个“失联”了多年的学生。他俩对我还是蛮认可的,汤老师还夸我大学时代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稍加努力考上博士是不成问题的。不过,文学修辞学对彼时的我来说,完全属于陌生的学科,为此我深感底气不足。但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可以说,正是得益于博士阶段对俄语修辞学等语文学领域的知识积累,我后来才顺利地走上了更广泛的语文学学术道路。文学硕士的基础,修辞学博士的功夫,再加上语言学的底子,集文学、修辞学、语言学知识于一体,使我博士毕业后又顺理成章地走上了文学理论研究领域。
就这样,1995年秋,我如愿地考入了黑龙江大学俄语学院读博,开始师从张会森教授。那个时候,张老师是黑龙江大学俄语语言文学学科带头人,教育部百所人文社科研究基地——黑龙江大学俄语语言文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台湾中国文化大学俄文系客座教授,中国修辞学会、中国中外语言文化比较学会常务理事,全国文学语言研究会顾问,《外语与外语教学》等机构顾问。记得,我刚入学时,张老师大概六十岁左右,他身材魁梧,精神矍铄,看上去总是红光满面的;他腰板笔直,健步如飞,每次跟他并行的时候,我都要碎步紧随他一路小跑。他在学术界大名鼎鼎,可谓俄语界“大咖”级人物。特别是他与华邵老师、信德麟老师编译的简编版《80语法》驰名俄语圈,而他本人独著的《最新俄语语法》(商务印书馆,2000)已成为俄语界扛鼎之作,诸多学子慕名而来。张老师性情傲然,是一位很有主见的人,对待学生也颇为严厉,常常不怒自威,弟子们包括我都有些怕他。不过,生活中的他却是个幽默风趣的人……他声音洪亮,俄语娴熟,随口说出好多深奥的名言,无不给人一种神秘之感。
文学修辞学是一门古老又历久常新的学科,但在当时的俄语界尚属于冷门方向,高校俄语学科博士点开设此方向的并不多。先生本来是俄语界语法学大师,他的名气就来自于俄语语法学,但先生学术兴趣广泛,酷爱文学及翻译,又称得上是一位翻译大家。如,他曾翻译过《屠格涅夫全集第七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托尔斯泰夫人日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一日长于百年》(艾特玛托夫著)等。九十年代以后,老师就开始专门从事文学修辞学研究,完全称得上是国内俄语学界这门学科的元老。他对这门新兴学科有着很深的造诣,研究成果颇丰。老师在俄语语法学上令人瞩目的成就姑且不说,他在修辞学,包括文学修辞学领域,就出版过引领学术前沿的学术专著,其中《修辞学通论》(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自问世以来就成为我国第一部供外语院校俄语语言文学专业研究生使用的修辞学教材和重要的学术参考资料,他发表过的许多高层次学术论文,如“苏联的修辞学研究”(1983)“八十年代以来的苏联修辞学”(1988)、“世纪之交看修辞学:回眸与前瞻”(1998)等至今依然是国内俄语学界该领域的卓越的学术佳作。老师在俄语语法学、修辞学、文学翻译等研究领域造诣深远,给后人留下了无比丰厚的学术遗产。
先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师者。我读博期间,先生专门给我们开过文学修辞学这门课,他讲起课来逻辑缜密,理论颇深。读到博士时我才真正懂得了理论素养对于做学问的重要性。可能是由于在职学习的缘故,那时的我求知欲望极强,跟着老师学习起来从不觉得枯燥。老师用俄语原文教材给我们上课,这对于我们阅读和理解俄语文献大有裨益。那些年,我如饥似渴地学习,老师教会了我如何理解文学、修辞学和语言学之间的关系,我也逐渐了解了文学修辞学的研究内容、任务和方法。在先生的悉心指导和引荐下,我阅读了大量的有关语言学、修辞学、文学修辞学、文学作品分析等中俄文书籍,潜心钻研了大量的俄文原版著作,如俄语文学修辞学、风格学等论著,正是从那时起,我逐渐接触了一些俄罗斯著名学者的相关著作,如维诺格拉多夫院士的文学风格学、形式主义文学本体论、结构主义诗学、文学文本分析法等理论及方法论……还阅读了黑龙江大学出版的系列博导文集,包括《张会森文集》。在黑大学习期间,我对那些如今早已不在岗而其人格魅力和学术精神却影响了几代人的前辈们感到无比的钦佩,对他们那深厚渊博的学术思想、宽广的学术视野感到无比的崇敬!如今,我博士已毕业20余年,可以说在黑大学习的那三年半,是我人生成长、学业受益最多的几年。应该说,是黑大培养了我们,是前辈引领了我们,使我们毕业后真正走上了学术之路,成为了今天的我们——他们的接班人。
由于我原本是汤老师的学生,再加上读博后我学习比较刻苦、勤奋,头脑也算聪明,先生对我这个弟子还算满意。我是在职读博的,读博第二年我在师大还评上了副教授。老师对这一切虽不明说什么,但看得出他喜在心头。那几年,与我同门的有过几位师兄妹,其中最让先生欣慰的就是我的大师兄王铭玉。不过他是在我入学前刚好毕业,也算是我的“擦肩而过”的师兄吧。从先生的夸赞中我了解了他,并且十分崇拜和仰慕这位大师兄。作为先生的得意门生,王铭玉毕业后也成了俄语界知名学者,还当过黑大俄语学院的领导,老师没少为他而自豪过,特别是师兄后来还当上了天津外国语大学副校长。我博士学习期间还结拜了其他师兄妹,其中有一位叫赖天荣的师兄,他学习非常刻苦,善于钻研,对学术精益求精;再就是李树金同学,后来由于张老师退休不再指导博士,就被转到其他老师门下;据说,现工作于哈工大的王立众老师,在我毕业后也考上了张老师的博士;而跟张老师最近的就是,现工作于黑龙江大学俄语学院的赵洁师妹。老师去世后,赵洁继承了老师的衣钵,继续从事老师的未竟事业——国家社科重点项目研究工作。我们都是先生的同门弟子,我们因先生而结识,因共同的理想而结缘。现如今,除了大师兄、小学妹,还有立众老师,其他几位同学都联系不多,据说,赖天荣同学后来因工作保密,不便外联;而李树金同学毕业后有机会在俄罗斯中国大使馆做过外交官员,工作屡获佳绩。在此,我想师兄妹们一定与我一样,都无比深切地怀念着先生……
先生永远是我学术道路上的引路人。老师的书房是我在黑大学习时经常光顾的地方。每次站在他的书柜前,浏览里面摆放的丰厚的藏书,都会令我目不暇接,语言学、文学、修辞学,汉语的,俄语的,古今中外,各种藏书琳琅满目。那时我想,老师怎么读了这么多书啊!令我非常难忘的是,我从老师那里借过的书里都留有他精细的、极有个性的笔迹。从阅读的图书中就能看出,老师是一位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学者!应该说,我是沿着老师读过的书籍,循着老师书中留下的标记不断前行的!我是如此的幸运,伴随着老师勾画过的印记取着经!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老师的博览群书技能为学生树立了榜样,也为学生在学术探索之路上指引了迷津。如今想想,先生给与我最大的影响恐怕就是读书方法的培养和科研能力的练就。以至于后来也成为教授、硕博士导师的我,会经常跟我的学生们说:学习方法在科学研究中是如此重要,读书能力,特别是心得能力,这是做学问的最重要的保障之一。
读博期间,老师在学习和科研上给与我的绝不仅限于此。从他的言传身教中我学会了独立思考、解决问题的能力,而从他严肃教诲甚至有时厉声批评中我又有幸地收获了如何更合理、有效地做学问的宝贵经验。在论文的选题、开题和撰写过程中,老师一方面不吝赐教于我,另一方面又不失适宜地启发、提醒甚至鞭策于我,如何在做学问出现瓶颈的逆境中学会苦思和醒悟,而这对于一个当时科研才刚刚起步、急待成长的我而言是受益匪浅、弥足珍贵的。常常是,老师看过我写的论文稿子后,并不是像我所期盼的那样逐句逐字地给我修改,而是在“冷冻”一段时间后返还给我,并总是若有所思地提出了一些悖论性甚至犀利性的问题,还针对于此向我布置新书目,让我自己独立思考,独自解决如何增减内容。坦白地讲,当时的我急需老师为我改稿并帮我发表,但正是老师的一次次“退稿”,才使我没能在自己科研尚不成熟的情况下就毫无意义地匆匆投稿。其实,当时的我,多少有些茫然,甚至不解,没能完全领会老师严格要求我治学严谨的良苦用心。离开老师之后,当我成为人师、人导之后,我才真正地体会到了做学问的道理,科学研究需要一丝不苟、严谨细致,不能草率行事,更不能是急功近利。现在,我深深地体会到“文章是改出来的”这句话的背后意义。
进入两千年以后,老师因年事已高,不再指导博士了。然而他离岗并不离职,退休也并不退业。他对学术始终有一腔热血,从未离开过科学研究。他一直发挥着自己的余热:全国各地经常邀请他出席一些学术活动,为高校做一些学术讲座,他还经常参加各种规模的学术研讨,一如既往地为大会致辞、做学术报告。他在俄语界早已成为青年学子的学习楷模、效仿的榜样。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学术人格魅力使他成为无数中青年粉丝崇拜的男神……
说实话,老师本来可以停歇下来、安享晚年,可他却选择了对学术的不离不弃。去世前的那年春天,学校分给了他一套高档房子,装修已结束,本来可以享受天伦之乐,可他却把心思依然放在了科研工作中。他不忘初心,情愿与书海为伴。他太累了……据说,心脏病突发前几天,他还在为不久即将召开的一个学术研讨会做大会发言准备,日夜撰写着发言稿。那天在为老师料理生前遗物时,我们发现,他的书桌横竖放着各种学习资料,摆着他亲笔勾画过的各种稿纸,还有翻开着的、没来得及合上的《俄汉大辞典》……见字如见人,我们无不为老师在科研工作中的老黄牛精神所动容。尽管他平时看上去依然硬朗,可毕竟已是78岁的老人了。他甚至还在主持国家社科重点项目这么艰巨的任务!老师真是一位生命不息,学术不止的人,一位永远学术长青的人!老师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俄语教育事业,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永无止境的学术研究。他不仅是黑大俄语学科的前辈,更是全国俄语学科的一面旗帜。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老师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已有八年。如今,我沿着老师指引的道路砥砺前行,不断进取。每当我工作中取得了些许进步、获得了点滴成绩时,我都会想起老师,想起他对我的教导和栽培。这几年来,我在师大工作中一直以先生为楷模,在先生精神的鼓舞下也获得过国家社科项目,获得过省级科研成果奖励,还评上了省级教学名师。我想这一切都归功于先生的培养和启迪。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千回百转,思念之情油然而生。恩师仿佛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他的音容笑貌萦绕在我的眼前。回忆往事,倍感思念。恩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而他的精神却永存于我们心中!以此纪念我的恩师张会森先生逝世八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