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娘病逝于今年春,享年79岁。
伯娘出殡的那天,由于春分时节,气温低寒,老家习俗在家祭拜三天,选好时辰才可出葬,那三天雨没停过。
滂沱的大雨像是哭泣伯娘凄苦的一生,父辈和兄长们都在为这天气商讨出葬事宜,没有雨衣这天气怎么送葬,兄长们赶紧去县城买了一百多件雨衣回来。
出殡的那天早上,吃饭的时候雨还一直下的很大,不见丝毫要停的迹象,吃完饭把雨衣分发给送葬的亲戚朋友们,道师吹着号角旁人放着鞭炮,我们小辈都准备叩跪的稻草垫入膝盖。
可就在这个时候,刚刚还倾盆大雨的天气居然立马骤停了,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碰到这种天气,春分时节的雨一下就会好几天,不似六月天的雨水,而这雨就像老天按了暂停键。
大家都纷纷的脱了雨衣,一路顺利的送到埋葬的地方,伯娘葬在了依山傍水的地方,当我们入山的时候,竞然出起了太阳,众人个个都说伯娘是个有天缘的人呀,而那场暂停的雨在大伙返回到家以后,分秒不差的又下了起来。
所以我相信了他们所说的天缘,因为伯娘是善良命苦之人,老天垂怜。
伯娘三十几岁守的寡,伯父四十来岁,因为一场与村里的一个人,饭后举力气的游戏而丧命,那时我还没出生,听爸爸说起过伯父原是军人,军人在我心里一直是高大威武的那种,我想伯父亦是。
伯父走的时候,生有四个小孩,二个堂哥二个堂姐,听爸说伯父走的时候最小的堂哥才几岁。
三十几岁的伯娘成了寡妇,拉扯四个孩子,一生未再嫁。
我不知道在那贫穷的年代,她如何隐忍失夫的痛,独自一个带大四个孩子。
我只能从我有记忆的时段,来回忆伯娘。
伯娘高瘦,没留过长发,从小到大我都只见她留过学生头长度的头发,会用一个小黑夹夹上左边的边角,可能这样做农活方便。
伯娘五官精致,可以看的出她年轻时姣好的模样。
极少见她买新衣服,身上的衣服大多都是姑家给的一些旧衣服,后面有了媳妇,堂嫂会帮她置办一些新衣裳,可她却也穿的极少,她总是笑嘻嘻地说着留到走亲戚才穿。
她说话声音很细,就是跟人吵架她的声音都粗壮不起来,可能她瘦弱的身板只承载的起那么大的音量。
村里的人都知道,伯娘很抠门,只要是整钱她都不愿拆散,她说一打散就会花了。
伯娘做的菜总是很咸,过年过节来的亲戚都不愿意在她家吃饭,都喜欢吃我妈做的菜,说伯娘的菜太咸了。
我现在有点明白伯娘的菜为什么总那么咸了,并不是她真的喜欢吃咸的菜,而是希望好的菜能吃久一点,这样过年的几斤鱼肉可以陪一波又一波来拜年的亲戚。
老家习俗过年都讲究八大荤,八个碗都要是荤菜,伯娘如不用这种方法,那几斤鱼肉怎么撑的过年初。
伯娘在屋前种了一棵枣树,在屋后种了几棵桔子树,等果子成熟时,抠门的伯娘总会保持警惕状态,防着村里的大人小孩偷摘。
我放学都会经过伯娘家,伯娘会变戏法似的从家里拿几个果塞到我手里。
伯娘也怕一个人在家,我读小学的时候,两堂哥出外务工,两堂姐都已出嫁,就伯娘一个人在家,她会晚上叫上我去陪她。
她会在煮猪食的铁锅中,放入一个鸡蛋一起煮熟给我吃,那是一种掺杂着红薯青菜叶味道的鸡蛋,也是我吃过最美味的煮鸡蛋了。
吃完饭的伯娘总会拿着蒲扇,一把竹椅,坐在屋前平地乘凉。话不多,乘凉的时候她总是望着前方庄稼地,说着天气和收成。
七月的夏天,躺下来总会听见伯娘屋后那间搭建的茅厕房门,被风吹的嘎嘎作响,其实不是什么门,厕所也只是用一些土砖垒起来的简易棚,只是伯娘用碎布缝制成一个门的大小,在上面再加一塑料袋,被风吹的时而低沉时而尖锐,一晩上没消停过,听着怪害怕。
我没见过伯娘哭过,只听见过,就是每年的鬼节,伯娘那一天会在房内祭奠着那早逝的伯父。我年幼,没靠近过,只能隐约的听见,不是嚎天大哭的那种悲怆,而是压抑带着哭腔的一种诉说。
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可是在伯母身上却完全看不到,她极少跟村里的人很热络,尤其是男人。
他们都说伯娘不好相处,说伯娘为人不近人情。
曾村里有人跟伯娘开玩笑,说帮伯娘保媒给某某某,伯娘立马黑着脸把那人骂了一通,自此以后,没人再敢提及做媒这事。
这个最朴实的女人,用了尖酸刻薄的形象来保护了自己一生的名节。
两儿子娶了媳妇,两女儿嫁了,按说伯娘的苦日子到头了,可是嫁出去的女儿却让伯娘操碎了心。
大堂姐嫁在几公里之外的地方,那时候的婚姻都是由媒婆介绍,双方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觉得不错就当是成了。
大堂姐嫁过去一两年没怀上孕,男方觉得是堂姐的问题,愚昧的也没上医院检查过,逢人就说堂姐没有生育。
于是,三天两头对堂姐拳打脚踢,每毎堂姐回来都鼻青脸肿,男方看伯娘是一寡妇,自然好欺负。
伯娘每每看到堂姐回来的模样,都会骂上几句“你咋这么没用,让人家打成这样”,骂完会一边抹泪一边去我家找我爸,因为爸是那个大家庭唯一能为她说的上话的人了。
每次都是爸叫上男方家的爸,一起说理,说上一次会好过几天,过几天又会一样,堂姐周而复始的受到精神上和身体上的伤害。
后面那男的说是外出做生意,把堂姐一个人丢家里,不留一分钱,没出过门的堂姐又没经济来源,连买油买盐的钱没有。
只得回娘家,伯娘把牙缝里省出来的钱给她买一些生活用品,把家里的好菜都省下来留给堂姐吃,每次堂姐回去,伯娘都会站在房前久久的看着堂姐走远。眼神里盛装着一个母亲满怀的心痛和无助。
长时间无人过问在婆家的堂姐,开始慢慢说起了胡话,有时会自言自语,有时会哈哈大笑,有时说自己中了大奖,要买很多吃的穿的,要坐飞机去哪里哪里.......
旁人都说堂姐不正常了,伯娘看着日渐不正常的女儿,也无能为力,那个伯娘用瘦弱肩膀撑起的家,哪还有余钱去帮堂姐看病。只能对着堂姐吼,让堂姐不要乱说话。
就这样,堂姐过了七八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那男的在外早就有了一个相好,哪会管这个有点疯癫的女人。
堂姐心性糊涂了,但她总是穿的很干净,见人也是笑呵呵的打着招呼。
我难以想象堂姐经历了什么,会让一个正常的人变成了说胡话的人,那些一个人在家的夜她一个人承受了多少无人能诉的苦水。
在大家都认为失心疯的堂姐会死在哪一天的时候,命运在让人绝望的时候看到了转机。
某一天,堂姐被媒贩子卖给了现在的堂姐夫,之所以说卖,是因为他把堂姐直接骗去的,得来了几百块的介绍费,没告知伯娘,等伯娘知道的时候,堂姐已经在几十公里以外的乡下了。
那个年代的农村人,都是法盲,只求温饱的年代。昧着良心干的一些事还以为是正常的生存之道。
堂姐却因祸得福了,堂姐夫是因为家境贫寒没能娶上一门亲,只能用这种方式买一个老婆。
尽管这老婆有点说胡话,但家务什么都能做,堂姐夫是心善之人,从不对堂姐打骂,在外面挣的钱都给堂姐收着,从来没拥有过钱的堂姐虽然心性糊涂了,却很会花钱,一下买这一下买那,会大包小包提着回娘家。
善有福报,没过一年堂姐就生了第一个儿子,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儿子。
曾经被人指责说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到后面再嫁生的两个儿子,狠狠的给了那些恶棍之人一巴掌。
伯娘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有了笑容。
后面堂哥们把伯娘接到了外面,帮带孙子孙女,我也长大了离开了家乡,等再见到伯娘的时候,已是满头白发了。
堂哥在市区务工,租的房子,伯娘住在一间小屋里,屋内光线不好,有一张床和一灶炉一把椅子。
伯娘耳朵已经不好使了,腿脚也不利索了,我在门外叫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看见是我,从不轻易掉泪的伯娘老泪纵横,枯瘦的双手紧紧拉着我的手,说着:孩子,有心了,来看伯娘,伯娘高兴呀!
伯娘还跟从前一样在屋内摸索着,说要切西瓜给我吃,我不让她弄,说马上就要走了,走的时候我塞了几百块钱在她手里,她一直抺着泪,像个孩子一样,我走的时候她也跟从前一样,站在房前久久。
没想到的是,这会是一种我与伯娘的永别。如果知道,我应该多陪她说说话的。
伯娘临了的时候,她叫上堂嫂从兜里掏出她攒下的几千块钱,这些钱都是逢年过年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亲戚给的,她还如从前一样,都舍不得打散,包的整整齐齐。
她告诉堂嫂那几千块钱都用来料理她的后事,另外从里面拿出来几百块,让堂嫂给大堂姐置办几床被子,说大堂姐出嫁时欠她的嫁妆。
在生命的尽头她还在为儿女做着打算。
我最敬爱的伯娘走了,再也吃不上有特别味道的煮鸡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