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三到五年的时间,我不肯好好睡觉。我害怕自己一旦睡着,就变成那朵盛开在几千公尺谷底的向日葵。
月亮先生无比担忧,他说你一定是病了,我得送你去看医生。每次听他这么说,我便飞快的闭上眼睛“哎,你看,你看,我马上睡着了。”月亮先生整晚忧心忡忡地握着我的手,不敢松开。
等他终于扛不住了,睡着了,我便睁开眼睛,爬起来枯坐在黑夜里看他胡须疯长,眉心拧成一个结。
我看见N年前那个痞帅痞帅的年轻小兵,开着一辆军用吉普从我面前飞驰而过,溅了我一身雨水,我气急败坏。
我看见他绕了一圈又倒回来,把脑袋伸出窗外,冲我坏笑。
我看见自己伶牙俐齿的跟他吵架,他吵不赢我,最后变成他气急败坏,一把把我拎起来扔到车上,用嘴堵住我的嘴。
我看见自己重新在黄塘水库溺水。他越游越远,我在下沉,他看不见。直到他战友飞奔过来抓起我的头发把我提离水面。
我看见他突然惊醒,跳起来用力抱紧我。
他说,我在。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我俩总是这样,两个孤单的孩子,都想努力照顾好对方,却总让对方受伤。
我伸出手,指肚缓缓拂过他的眉骨,鬓角,胸口和小腹,他身上所有坚硬或柔软的地方。
喝醉的时候,我跟他说,下辈子我还嫁给你这个小兵痞。
酒醒的时候,我跟他说,下辈子我们不要再遇见,好不好?
月亮先生的脸在暗夜里熠熠生辉,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说,你能不能还像昨晚那样讲故事给我听?我还想听听那个乖小孩的故事。
我说,故事不是特意讲给谁听的。你愿意听,我也可以讲。而且,她也不是什么乖小孩。也许曾经是。但是,后来不是。
他的下巴忧伤地抵在我的头顶:“对不起!”
我笑着躲开,“为什么说对不起?”
“说对不起,是因为现在才想起来听那个小孩的故事,会不会太迟?”
乖小孩。
在姥姥家是,离开姥姥家就不是了。
妈妈在某个濡热的夏天结束之后,要带我走。我搂着姥姥的脖子不撒手,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我妈远远的、冷冷的站着,唯恐我扑上去眼泪鼻涕糊她一身。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她真的想多了。
姥姥不停的抹泪。
姥爷跟我爸妈再三交待,娃儿身体弱,病秧子一个,你们莫紧着逼她。
其实,我的病早好了,壮得跟条狼崽子似的。姥姥知道,姥爷也知道。只是,他们不晓得我离开了小镇,一个小小的小孩也会寂寞到想要死掉。
妈妈学校的大门往右是厕所,白墙黑瓦。厕所的背面是一排核桃树。核桃树既高又直,青绿的果子垂垂累累。我也不馋,因为够不着。
爸爸总不见人影。弟弟一见到我就用他肥胖的手指掐我。我像一只狗,在妈妈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游走。
食堂李伯伯种的茄子开花了。茄子花浅蓝深紫,花朵中间有一簇粉黄的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摘这些花,摘下来要做什么用,反正就是喜欢啊!所以每天都跑去摘一些,拿姥姥给我的手帕把它们包起来,藏到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李伯伯蹲守了好几天,终于成功地把我捉住并喜气洋洋地把我移交给我妈。我妈暴跳如雷,“噼里啪啦”一顿暴揍之后就给我丢进了一间她认为最具威慑力的禁闭室。
我妈生起气来的样子一点都不淑女,跟姥姥家隔壁那个一蹦三尺高的刘婶儿没啥区别。记忆里,刘婶总是在骂街,总觉得全世界都欠了她和她女儿一样。刘婶没有男人,她女儿也一直没嫁人,成了小镇上第一个老姑娘。
禁闭室是一间体育器材室,里面堆满了各种篮球羽毛球跳绳毽子什么的,室内光线暗弱,胶皮味儿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偶尔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我耳边跑过。哭到没有气力,我找了一块脏兮兮的垫子把自己裹起来,巢穴一样严实柔软的包裹,像一个暖暖的怀抱,我不再害怕。
整整一个下午,妈妈去了别的学校开会,教体育的张叔叔进不来器材室。我在里面越是悄无声息,他在外面就越着急。
我听见他不停地喊我,林芽!芽儿!我不吭声。最后他只得跳窗进来解救我。黄昏的风有点凉,跟着他突然破窗而入,我打了个喷嚏。
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李伯伯给我夹了两大块红烧肉,还在我的米饭上面浇了我最爱吃的酱肉汁。妈妈继续板着脸,令我赶紧把饭吃掉,我坐在桌边与她对峙,把手放在背后,一动不动。
张叔叔跑过来打圆场说,啊呀,我们林芽最乖的了,快快吃饭,吃饱了张叔叔陪你下跳棋。我把脊背挺得笔直,眼睛望向别处。
拒绝吃饭。
这是我第一次学会与某件事某群人对抗,且无师自通。
其实,如果有人告诉我,李伯伯表现出来的喜气洋洋并不是因为抓住了我,而是在学校领导批评他没有照顾好茄子的时候,他总算能有个交待。
如果李伯伯跟我说,一朵茄子花开,就会生出一个茄子来。
如果妈妈不关我的禁闭,如果张叔叔没有生得那么好看,也不自作主张的解救我。我想我会跟往常一样,把那两块肥美的红烧肉细细嚼碎,然后依依不舍地咽下去。我会把沾满肉汁的饭扒拉得干干净净,最后还会心满意足地舔舔碗口和筷头。
嗯,说到吃饭,其实吃饭和睡觉一样,也是一种欲求。当一个人连吃饭的欲求都没有了,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