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漫长的坡道
北京时间凌晨四点十一,邺华最后还是回家睡在了自己儿子的房间。还有三个月就要满三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睡着。
邺华也很想和自己儿子一样,安安静静地睡一觉,然后起来,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是没办法,做不到。怎么勉强也做不到。
直到屋外的天空泛出鱼肚白色,邺华几乎把自己这一生又想了很多遍。邺华在二十三岁之前的人生都很简单,简单到几乎可以用两点一线来形容。二十岁之前都围绕邺家和学校,二十岁到二十三岁是围绕公司和邺家。
然后在二十三岁,邺家的长孙整个人生就开始鲜活起来。曾经,邺家的长孙用鸡飞狗跳来形容他的生活。因为他的太太实在是闹腾,孕期的时候,白家的姑娘莫名其妙地热衷于厨艺,先是造了一堆看起来就很丑的曲奇饼,然后做了一个很惊悚的多啦a梦彩虹蛋糕。最吓人的一次是她炸了一个微波炉。
后来的后来,白家的姑娘喜欢上了做蛋炒饭,按照她的话说,那个比较容易,更适合她。所以邺家的长孙每天晚上回到家总是能加一顿蛋炒饭。起初邺华总是吃不完,因为蛋炒饭里不是有蛋壳就是有头发,有时候……唔,也说不清是什么掉进去了。
再后来白家的姑娘手艺进步了,邺家的长孙也就习惯了晚上不吃晚饭,回家再吃。
到最后,白家的姑娘给邺家的长孙最后一次下厨是在过年的时候,白家的姑娘不会擀面,所以她都是买的现成的饺子皮,那一天她包了一百五十个饺子,期间还掉了十来个。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邺华心里关于自己生活的形容从“鸡飞狗跳”变成了“心满意足”。
或许是在白家那个丫头在给孩子想名字的时候。那是一个空气里满溢栀子花香气的时节,肚子里像塞了一个皮球的白家姑娘窝在懒人沙发上翻着一本厚厚的字典,一页一页地,不知疲倦地翻着字典。
下午的日光暖暖地落在她耳边落下的碎发,然后那个被金光裹着的女人改写了邺家长孙的印象。
或许是是在白家的姑娘进产房的那一刻。她在手术室里干嚎,然后被医生骂了一顿。白家的姑娘以为她丈夫听不见,可是他就是听见了,他听见白家的姑娘说,我就是想喊而已,医生,我身体好得很,不会有事的,我喊只是想吓吓我先生,你别介意。
然后邺华在明知道她声嘶力竭的喊声是装出来的时候,还是被吓得半死。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太太是怎么了。
是吧,只要愿意想,美好的事情也是有很多,邺太太摆在他办公桌前的铜钱草,邺太太给他在车上放的卡通眼罩,邺太太怀着孕还要给他炒蛋炒饭,邺太太竭尽全力也要给他生孩子,邺太太……
可是怎么突然就没了呢……。
二十五岁的人生比前二十三年还要灰暗,还要无趣,还要痛楚。
在人生这个漫长的坡道上,邺先生似乎花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怎么也没办法往上了。
在那一个清晨,一直在客厅待着的殷素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克制到不能自已的哭声,与其说是哭声,倒不如说像是小动物的嘶哑的喊叫。
殷素木然地坐在沙发上,邺华,只要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殷素是这么以为的。
可是事实上并不是。那一天邺先生没有去公司,他说他累了,想睡一觉。然后红着眼就上了楼。殷素弱弱地点头,只是目送着他上楼。
殷素没有怀疑邺华的话,因为那句话那么有信服力。再然后,当天夜里,殷素头一次在邺华的家里见到这么多的人。
那个传言中极度不支持他们婚事的邺老爷子,那一对不被邺华喜欢的父母,那个总是被邺华拒之门外的小姑子苏锦,邺华的三叔,程钰,二叔……,都来了。
这是个喧杂诡谲的夜,如梦似幻,似真若假。殷素一直都被排挤在角落,她抱着孩子站在一边,然后见着乐胥哭诉,见着苏锦咒骂,见着邺老爷子面露哀思,见着三叔愤懑不平又无奈叹气,见着程钰哭地喘不过气,见着二叔神情哀痛。
然后,从邺家到医院,然后殷素依稀听到了洗胃,安眠药,昏迷,自杀等字眼。怎么可能呢,为了她,就连命都不要了么。
一连串的画面像倍速播放的电影镜头一样在殷素面前播放,这副画面里唯独她和她手里的小团子没有动作。
小团子问殷素,“素姨,为什么爸爸不起床,他还要睡多久?”
睡多久么?殷素苦笑摇头,这孩子已经到了问十万个为什么的阶段了,殷素也终于发现自己不是那个对团子而言无所不知的素姨了。
“不知道,爸爸他累了,多睡一会儿也好。”,撑了这么久,睡一会儿也没事,但是邺华,你只能多睡一会儿。
这一会儿的确有些久,在三天四夜之后,一直安然睡着的男人睁了眼。四周都雪白一片,还没等看清楚,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醒啦。”
再接着,是孩子的欢庆的笑声,“爸爸,起床啦。你不是说妈咪最讨厌别人赖床的吗,爸爸这次你赖床赖了很久喔,你说妈咪会不会讨厌你。”
其实白辰,你妈咪已经讨厌我很久了。讨厌到不想再见我。看吧,就算是真的要死了,她也不会来看我。
她说不要我,就真的不要我了。
男人才醒,眼神又跟着暗淡涣散,然后门砰的响了一声,到最后,病房里就只剩下了最亲的叔侄俩。
“你记得自己是谁么?”连宋脸色发青地斥责询问,语气里是少有的愠怒。
是谁?这个问题邺华问过自己多少遍。他干干地笑起来,因为喉间干涸,他的笑声像是在砂纸上打磨过一样,斑驳支离。
“三叔问我是谁,三叔说,我是谁?三叔也要来骗邺华吗?”
无非是随意捡来的一个孩子,谁都知道,唯独他自己不知道。如今倒是开始问责起他了。因为害怕,所以背负一身职责的邺家长孙从来不敢深查。怕多少年不过南柯一梦,怕所有事不过痴心妄想。
到头来,三叔问,你记得自己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