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神的子女6

覆盖着暗绿苔藓和青草的林地上有一条迤逦北行的拖动痕迹。地面像是被什么东西掘开,紫红的土壤暴露在外,上散落着属于淋溶层的小矿粒泛白发灰,还萦绕着干冰汽化一般的幽幽青光。细看之下有些探进青光中的虫豸被割断了身体,剩下在外躯干仍扭动不止。

洛冰逐着这条死亡之路前进,身后的青光正在节节幻灭,她忽然见到地上有一把拐状的物事,是个手臂长短的金属块,拿起来看了看不知该如何使用,暂且收进腰包,再看此处青光燃得范围更大,路线比之前更加扭曲,猜想是方才有一场恶斗。

又绕过几丛南蛇藤,果然发现了短短的木箭,只不过上面并未沾染血迹,看来是偶然落在此处。

她知道有一种叫做“蛟尾草”的植物,根系十分坚韧,凭着分泌的腐蚀性粘液在泥土中自由移动,主茎由长条状的叶子层层包裹,呈盘形与根上部相连,盘的周围探出许多触手一样的枝条,一样是被叶子包裹,这样蛟尾草在移动过程中就可以用叶子锋利的边缘攻击动植物以补充自己的养分。

一般的蛟尾草只有巴掌大小,专门吃杀昆虫和蠕虫。可这条行迹宽能达三米,长逾百米,很难想象是植物所为。

洛冰没有实际见过蛟尾草,不知它的光亮持续时间,还是和鬼火一样要在草行过后一段时间才会显现,但想来不该比人速度更快,所以初时以为是蛟尾草嗅着血腥气行动。可地上并没有血迹,难道这些植物还会自己狩猎不成?

一阵湿风逆向吹来,她动了动耳廓,听到风中有人轻微的呻吟声。寻声而去,终于目击到“中箭”之人。

在一棵灿红色的松树下,有两个穿着皮毛的人,长者约莫二三十岁,手里抓着不知从哪捡的尖头树枝,护着身后五六岁的幼童,身子抖得像筛糠似的。幼童神色更为惊恐,一双眼睛瞪得有两双大,半分声音也不敢出。

洛冰离他们还有距离,看不清这二人所怕的是什么,但觉不善,立即爬到左近的榕树上,待青光灭尽,露出下面一滩血迹刺眼,骇然心道:“难道是蛟尾草将人生吃了?!”

她攀住一条长藤,往下坠去,身体先向后晃了几度,趁着长藤荡到最高处腰腿发力,一下将自己甩到更远处的树杈上。

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空地中央一头或是数头墨绿缠结的怪物横亘在小溪之前,阳光照处怪物绿色的表皮下逐渐蓄起青紫的脓水,感觉随时都要爆裂开来。它的枝叶将茎武装成一条巨大的圆柱,其他触手小幅度地高速颤抖,叶缘弧度优美,但上面残留的暗红色血迹说明它极为锋利,肉身碰上了定然是触之即断。

饶是洛冰也给吓了一跳,她掰下手边的三颗琥珀,分别朝着植物的叶间缝隙发射出去。但见蛟尾草触手如电,还没来得及反应,琥珀就被碎成齑粉。弹出的触手没有收回,而是像受了刺激一样舞动起来,随后整片的叶子骤然枯干剥落,其中汁液瞬间爆开,燃起青色的鬼火来。

“哥哥,哥哥!”那个幼童回过神来,抓着大人衣角大声叫唤起来。“你你你别吵,别出声!”男子转身一只大手盖在孩子脸上,惊惧地回头扫了一眼发现植物没动,手臂环在孩子腰上,蹲身抱了好几次,终于把孩子抱起来,然后侧着身缓缓后退。

直待绕到树后,他心跳稍微平复,突然蛟尾草高达十米的阴影开始移动,一如方才追捕他们的情景。男子“哇呀”一声怪叫,腿软跌倒在地,将孩子护在了身下。

洛冰腰上缠了藤蔓,双手握紧木叉纵跃出去,四根尖刺正陷进飞出的叶片中。叶片迅速脱落爆炸,她见状微微一笑,觉得找到了应对之法,吊在半空中左右戳插,顷刻间脚下蓝火大盛,但这点伤害有限,不知为何总是看不出主茎环绕的叶片有所减少。

她隔断藤蔓,旋转挥舞着一杆木叉,只身钻入枝叶怀抱中。可见天光的缝隙逐渐被叶子覆满,她将木叉舞成半个球壳,碰到叉端或叉杆的叶子都被打得凹陷萎靡,但随着叶片收拢,腾挪空间有限,眼看着脓水落到身上,她心知这东西腐蚀力极强,侧身一避,背上便中了一道叶刀。

四周变得黑黢黢的,耳畔只有叶子密密麻麻的窣窣声,她感到受伤不深,只是洇湿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衣服,想:“或许那两人并不是夏洪原人士,而蛟尾草是夏洪原的原生植物,它本不会与我为难,但这算是我主动挑衅。”瞬而精神一振,想到若是打倒了这棵怪草,不但可以消却多日来处处受制于人的困窘之感,还能证明自己的实力非全得于瀮少庇佑,是以恢复了信心,将来在别的大陆陡遇险境,也不会多么张皇失措了。

她略微牵起嘴角,明晰了心中意图,当下左右招架更显威力,立时将树叶的包围圈扩大了一些。只是用力颇猛,身上出汗流入伤口中,虽知手下若慢半刻都会有生死之忧,也不由得稍顿了顿,还好蛟尾草只是朝着猎物胡乱攻击,并不知道抓其破绽,可也立即失了优势,又被步步紧逼。

她心知以木刺戳叶非长久之计,于是一手握着木叉中段,用没削尖的后端击打树叶,一手趁前端从眼前扫过拔出一根木刺,以防木叶偷袭,在暗不见天日的叶笼里,身形有如菡萏,被地上青蓝色的火苗簇拥着。

“这蛟尾草是怎么判断人在哪里的?”她心中推算道,“方才那二人后退了许久草才做出反应,是为了拦着他们渡过河流吗,还是说它凭借根系传来的波动锁定位置?不,这蛟尾草移动之快,绝无可能有大批根系在地下掣肘,而且正好它对自身产生的焰火有抵抗力,那么一定是怕水了,我只消将它引至水边……”她浑身一悚,此番恶战,哪还辨得出河流方位呢?只怕已兜过许多圈子,渐渐远离了原位。

而木叉不慎被焰火腐蚀,能以腾挪的地方愈发狭窄,她心中一惊:“这好像猪笼草捕食,困住了猎物再缓步加以消化瓦解。莫非我正中了它的下怀?”又以蝇虫自拟,不禁觉得好笑,小虫岂会明知山有虎还自投罗网?

忽然洛冰趁光斜瞥,见一片叶子来势甚缓,是以自己竟没有察觉,将左手木刺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反手要以无名指重弹在叶脉上。刹那间,她想:“这些植物似乎并无灵智,从初时便一昧强攻,为何这里会突然有一个异类呢?”旋而调转手势,上下夹住了叶片。

叶子极为轻薄坚韧,握在手里却细细软软,触感有若柔荑,难怪速度快而出招多中,中后自毁却不收回。

洛冰感到叶脉中有汁液涌动,叶子轻颤,和人的脉搏很是相似,夹住一下便即松开,又惊诧又恶心,难道蛟尾草不是吃了人,而是将人拆解后同化为自身的一部分吗?但这片叶子是目前为止唯一的变数,它悄悄往回缩时,洛冰手上功夫全用来斩断它周围的叶子,用脚尖脚跟去踢其他叶片,抬得稍慢一些,青条立刻将小腿贯穿,却全然抵挡不住她进攻之势。

她不要命地往里钻,直觉很快抵达蛟尾草主茎处,浑把疼痛抛到脑后,身侧绿叶呼呼带风,看起来便如她在绿海的走廊中急奔,脚下溅起无数浪花。

又过了许久,余光中又出现一条行迹缓慢的绿叶,她这次夹紧便往回拽,但觉一股大力将叶子朝中间收拢,便弃了木叉木刺,将叶子在手腕上缠了几圈,身子往下一沉,竭力与蛟尾草拉扯。接近主心骨的叶片本就极为规律,尾巴都依着顺时针缠在茎上,此刻都疯了似的向外部伸展,好像是替软叶承受洛冰的拉力。洛冰的后背不断压低贴向地面,青光扫处传来麻酥酥如水滚拂的感觉。她双脚抵住地面,踩出了两个小小的土丘,全无分身对抗利剑似的叶片。

她心知只消其中一片调转攻击自己就要葬送在这,反而涌起无限勇气和难以名状的激奋,眼睛盯住怀中叶片的根部眨也不眨,对着迎面而来的叶子也只侧头避过。

终于,那主茎似乎已无叶片可支,或是洛冰拉住了它的要害所在,墨绿分处赫然出现了什么东西,其光芒极为耀眼,洛冰先是大吃一惊,以为它核里包藏着更厉害的毒液,右手挡住头面,左手却将叶片抓得更紧了。然而须臾之间,周遭风叶摩挲声竟尔消弥,她浑身动弹不得,心道,完了,看来我已经被炸死了,只剩下魂魄尚未离体!

蓝波拄着拐杖在林间跌跌撞撞地跑,没了洛冰在侧,他眼中的情景立刻变得更加森然可怖,周遭飘过的动物精怪他根本不敢搭理,埋着头簌簌发抖,心中叫苦不迭,也不知是否该沿着这条烧焦的路走,但目下也无办法,只好屏住了大气前行。

林中传来动静,他悄悄抬眼瞄了一眼,发现是一对人类顺土路而来,大喜想要询问。但看一个年轻人抱着小孩,两人都是满脸空洞茫然,似是被吓呆了。他疑心是森怪的圈套,于是右手掐了个“指路诀”,配合着心里默念自己要往左边去。这依着森怪的法子给他们指路,是蓝波幼时学到的判别之法。就像让路一样,森怪看他要往左行,顺势就会向右而避,他不懂其中道理,猜测多半是人们用命试出来的法子。

对面年轻人见了蓝波也是又喜又豫,放慢脚步却并不躲闪。

蓝波松了口气,大声问道:“你们有没有见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小姑娘?我们听到有人叫喊,赶来相助,她先我一步。”

“啊哟!她……她前边去了,你们是为了救我们!可她被……被那个……”年轻人怔在原地,脸上血迹未干,脑海中唤起同伴被杀的惨剧,“我亲眼看见她被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蓝波看他的样子,登时急了,倒是他怀抱中的小孩尖声说道:“那个姐姐被灌木给吃啦!”

蓝波“哎哟”地喊了一声跑远了,年轻人回过神来也“啊哟”了一声,将心比心,想到蓝波的朋友为自己而死,心中难过万分,顿了顿足,携小孩原路折返。

蓝波一边“洛冰,洛冰”地大叫,一边拄仗如飞,有好几次木棍插在石头上打滑或陷进泥土中几欲摔倒都被他伤脚一撑正了回来,后面年轻人失魂落魄地跟着跑,也一同大叫。

他们拐了几个弯,眼见前方阳光直射,苔地晶亮,便加急奔去,忽然眼前一黑,险些刹不住车撞在几根尖刺上。

只见一个蛋状的巨大物矗立在溪边,成百上千根数米长的针叶向着同一方向突刺,就如被飓风刮歪了似的,原来是蛟尾草的尸体。

蓝波胸口被捅破,身子定住,呼声卡在喉咙里,旁边的年轻人叫道:“就是这个东西!哎呀,它怎么枯了?那个小妹妹……”他想说“那个小妹妹该不会和它同归于尽了吧”,但蓝波此时恶狠狠地瞪着他,便将后话收了回去。

蓝波焦急从心起,不顾站立挥杖便砸,全身的力都运到杖尖,却只能破草冢的一点外皮,稍有厚度的位置就没法子,用力过猛,整个人便往刺堆里扎。年轻人立马放下小孩,扑过去抓住他的腰带,两人跌坐在草地上,蓝波手脸上渗出条条血珠,眼泪始在睫下打转。

林中本来只有嗡嗡的虫鸣鸟鸣和流水声,由是静谧无比,这时听得空中传来“咔哒、咔哒”,像是薄壳碎裂的声音,蓝波凝神静听,抬头向草冢顶上望去。

这时太阳越过东山,阳光照得他杏眼微眯,随着那声音越来越响,“咚”的停住了。下一秒只见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草冢上方,遮住了光芒,蓝波看得清楚,是洛冰手中拿了一条不足半米的蛇骨,从这有十米高的草莽怪物中跃了出来。

早些时候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半天都维持一个姿势,正觉身子越来越沉,以为是灵魂没入鬼界之际,忽听到朦胧的人声在叫自己,神思斗转,这才尴尬得发现原来只是激战暂失痛觉,一放松差点睡了过去。

洛冰移开胳膊,见自己果是打到了蛟尾草的主茎,摸了摸左手的叶片,却想不通为何扯下一片叶子,它就枯萎成了草冢。整个空间仅有的光源来自于主茎中心,她将其剥开,露出一条脊椎似的物事,脊髓中有幽幽蓝光。脊骨贯穿整个主茎,肋骨围着脊椎螺旋生长,嵌合式连在一起,活动十分灵活,显然不是动物所有。这本极令人毛骨悚然,但洛冰刚打胜仗,乃是天不怕地不怕,撬开骨缝,取出一截脊椎拿作战利品塞进怀中。

心情平复,激素也回复正常,身体便不自在起来。两条腿被贯穿了四五处还忍得,右肩头却是剧痛锥心,稍动便如横将胳膊扯断似的,洛冰扯开领子一看果然瘀成了绛紫色。

脊椎断处蓝液滴答,她灵机一动,用手指挑些脊髓,凝眉尝了尝,居然没有动物的那股血腥气,只是发涩,心中略感欢慰,便不担心是人的脊椎凝成。她看许多生物志上写道某某动物脊髓有何种何种大补疗效,唯益处而无一坏处,说不定吃了能加速伤口愈合。虽则此前未曾听闻有植物长出脊椎的,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蛟尾草既然能平地行走,本就有动物属性;要是植物变成动物,那世界上又要平添一个物种了。

转眼便是满头冷汗,再久些恐怕要痛昏过去,蓝波这时咚咚敲着叶墙,她无力传声相告,便迅速将脊椎揭过大喝起来。喝饱到蓝光不泛,又发力将骨头向顶上掷去,就这么一点一点砸开了蛟尾草的尸冢,小心地攀着藤蔓爬到洞上。

年轻人应激地登时往后错了半米,做出保护身后小孩的动作,蓝波却大喜过望,一边敞开怀打算接住洛冰一边笑道:“我就知道你没事!”

洛冰居高临下地扫视周遭,显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森林不知怎的变得如此热闹,土中树后聚着众多她从所未见的动物,小型的有些宝石色泽晶莹剔透,有些漆黑如墨,身上花纹斑斓,头身长的说不清是鳍还是羽毛、角还是触角;大一些的有与树齐高,极为纤长,走时飘飘悠悠,体内组织一览无余,像个装满流萤的软玻璃制品,还有并不透明的,看不见它们的手足,只见巨大身躯将过路动植从前头包裹进去,又从后面吐出来,却似一道幻影,没对遭到吞吐的东西有任何影响。

空中飞旋的事物更数不胜数,最耀眼的莫过于一头翎羽状的东西,悬浮在洛冰头顶,身体内有千万个转动的水晶针,将阳光折射成七彩的。

炫目归炫目,她觉得这不大可能,多半是自己吃错了脊髓,中了幻觉。跳下草冢,指着翎羽问蓝波:“你能看见这个梭形的生物吗?”蓝波眼都没抬,显是早知道那都是什么东西,大惊道,“你能看见啦?”她诧异地甩了他一眼,又指着其他几样问道:“还有这个尖嘴带鞭毛的浮游物,那个像……呃……水母一样的东西?”

“是,是!我能看见,”蓝波拉着她道,“这就和咱们刚出来那会我给你指的灌木里的尸骨一样。啊,对了,你杀了这个怪物……或是植物,它是夏洪原本土的吧?可能你和它自相残杀,瀮少的庇佑就消失了。”

“是,这叫做蛟尾草。”洛冰震惊未绝,问,“那是不是它们想要攻击人必须先让人看见?不然怎么我从来没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呢?”

蓝波摇头道:“我不清楚,这些家伙是真实存在的生物还是某种媒介也未可知,它们几乎与人没有沾惹,就跟生活在两个空间似的,偶尔出现你说的白济与她师父被隔开的事件,大概率也是某种副产物。”他愀然无奈地叹道,“不过就是这些副产物就已经够受的啦……来来来,我教你几个躲避它们的法子。”

蓝波演示“指路诀”八门手势,洛冰坐他旁边,与另外的两人一起观看。他解释道:“你在心里想自己往哪儿走、下一步行动为何,不见得次次都能骗得过它们,它们会同时看你的指引和你的心,也就是说精神和身体往两个方向走才能完美地避开。嗐,’指路’么,其实更像是引路。”那小孩张口欲言,他忙补充道,“你们可别追问我详情,我也不知道。”

“若躲不开呢?”洛冰道。蓝波嘻嘻一笑,指着黑黢黢正在蠕动的物质,“那也没什么,充其量是被它吞进去再吐出来呗,只是滋味嘛,必不大好受。”看它每动一寸身上发光的细长条和斑点就忽闪一下,洛冰的喉头像卡了一口痰,说道:“你天天要面对这些东西?”

年轻人先前一直木愣愣的,似乎是精神恢复了一些,接话道:“也不是每次都这样多的。搞不清究竟它们迁徙还是空间转移,经常是一打眼就全然换了另一批怪物,所以我们管它叫’异界生物’,其中只有小部分会与我们为难,嗯……像我们这种在山里住了个把年的,通常都能感应到有恶意的生物,提早逃之夭夭,而且也不是任何时候都看得见,我们想要忽略它们时,经常便能忽略,想来它们的出现和精神有极大联系。哎,论起要命,真是副产物更加要命。”他看着蓝波,颇有同病相怜之感。

“哦,我管它们叫森怪,森林之外就很少见了。”蓝波道。

洛冰先前并未把他们大人小孩俩放在心上,扫了一眼发现年轻人腰带上挂着一对玉镯子样的东西,与他跋涉森林的严密装束——尽管此时已有所破损——颇为不符,好奇问道:“你们是从南边来的吗,从这想要走出森林还需多久呢?”

年轻人为难地顿了顿,许是想起死去的队友,面上显出恐惧的神色,抱着小孩子起身说道:“这可说来话长,咱们边找休憩的地方,我边告诉你们吧。”

眨眼间,黑团子和玻璃人一并消失,洛冰转头四望,那小孩子指着她叫道:“大惊小怪!”

蓝波毫无顾忌地大笑,年轻人惊魂未定,只跟着干笑了两声,便催促着要走。四人溯流而上,挪到个溪美鱼肥,没有诡异植物的所在,分工捉鱼,围圈坐吃了烧烤。

年轻人这才介绍道:“蒙你们二位相救,我叫丁宁,自学了些地质勘察的知识。我们本来是住在这群山之中,为了画出周遭准确地图,这才组成一队人往南探测。出发时一共八人,说来惭愧,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密林之中行走还会碰见敌人。本来勘探的工具就很沉了,什么武器都没有带……”

他讲起这事儿来恍恍惚惚。逮着出神停顿的功夫,蓝波插口道:“还请你节哀。不瞒你说,我和洛冰也是刚从家出来不久就遭人袭击,直接被搜刮干净了,还差点害了性命。不过,你们出去做事何必还要带小孩子?”

听他这话,丁宁对蓝波又萌发出强烈信任,抚着小孩毛茸茸的脑袋,向他凑近了些解释道,“琦琦并不是我的亲妹妹,不过她母亲和我母亲关系匪浅,她们二人……去了别处,便让我代为照顾,打出生起就这样,她缠着我惯了。谁知会碰上这档子事呢?”他苦涩地叹了口气,怀中的小孩却显得比他心理强大许多,面颊早红润起来,主动跑来和洛冰玩了。

蓝波剑眉轻皱,一双微挑偏长的杏眼定定注视着丁宁,端的一个悲悯无限,拿手扶在对方肩头拍了拍,垂下眼帘似是有话要说,蹙着眉头思索了半晌,最终却展颜道:“不过幸好你将妹妹保护下来了不是?实不相瞒,我虽然和兄台你处境一样,却比你要懦弱得多了。”

叫琦琦的女孩儿摆弄洛冰的头发,拔草给她扎了好几个金绿相间的小辫儿,拍着手笑道:“姐姐你真漂亮!”少顷又去树下摘菌子。

洛冰朝蓝波这头瞥了一眼,见他似乎是跟丁宁互倒起了苦水,心中好笑,明知他是别有用心,却觉得装惨也装得太像了,莫非心中真有什么苦闷?正值蓝波往这边看过来,她办了个鬼脸,显是嫌他这种套近乎的法子太也丢人。

蓝波向她努了努嘴,让她照料着琦琦避免丁宁分心。洛冰又坐了一会,追上跑来跑去的琦琦,在他的视野中渐行渐远。

回过神,丁宁果然向蓝波询问内情,俨有同舟共济相互宽慰的意思在里面了。

蓝波道:“长话短说。我们家住西北方的林区,你要是知道的话,那里的孩子多数要么是孤儿,要么是父母常随商队奔走。我和洛冰是前者。幼时我无家可归,寄住在另一个女孩的家中,她便是属于后者了。我们三人就同你和琦琦,好比是异姓兄妹。她虽然年龄比我们小,却颇早慧,而我……由于南方战乱的缘故,留下了些后遗症,性子便郁郁不乐。”

“那怎么回事?”

“有些事实记不清了,大概五岁时我爹把我托付给商队,一路辗转北上,换了许多队伍。因为总是遇到诸如刚才那个蛟尾草——哦,不过居多还是人祸,最后摸到林区边界的就我孤自一个儿了。哈哈,这不和你的遭遇差不多么?”蓝波自嘲道,“虽然那会儿还小,也没法执行仗义,但躲在他人羽翼之下,却亲眼见着他们给人残忍宰杀——这你知道我毫没夸张——那着实是不小阴影。我当时便这些惨事是因我而起,倘若换我挡在他们前面,那兴许他们还可回到家乡,见自己的亲人好友。尽管后来老师讲过这是个心理误区,但我有此想法却不是无端……”

丁宁的眼眶隐隐发红,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亦或是被蓝波勾起了悲伤,喃喃道:“这怎么会是你的错?生在这个时空的人,哪个不是命若悬丝,何况童龀?”

“偏巧有人就能救得自己和他人的性命。”蓝波的目光里好像看见了自己,越过面前清秀的年轻人,又掺杂了几许疑犹和无奈,“我上一次在林区外最后见过的是一个女人,她自己的孩子刚被杀了,转头却叫我一直往北逃。我那时并没有头脑不清,跑时便思忖着,那女人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为什么诸多儿童里他们偏偏要以我为先。那可是她的亲生儿子,是不很奇怪?过了不知多久我跑进林区,望见一泊湖水,立刻便跳进湖中饱饮,抬头时却猛然见得几条比我身子长上两倍的动物在附近游荡——其实未必有那么大——足吓得我噤了声,悄悄沉回水中。那时节,我腿脚都僵麻了,还好池边坡不陡,踩在泥里,只露眼睛鼻子掩在水葱和泽泻丛中。”

说着说着,蓝波嘴角竟漾起微笑,“被一群生着血腥獠牙和倒刺的巨兽包围的感觉还挺奇妙的,十分虚幻,但我还是很害怕。它们当时绝对嗅到我的气息了,但转而又向湖对面汇聚,应该是有新的猎物出现。我怕池塘里会有鳄鱼,于是抓个时机径直爬上树,在这时见到了洛冰。”

“她也在树上躲野兽吗?”丁宁庆幸地往回坐了几分,“听闻旧西南山脉一侧的动物都会变异,你所遇到的可能是角鬣狗,比普通动物要凶恶许多。”他怜惜地望着蓝波,然而却被他下一句话震得半个身子掉进了溪中。

蓝波道:“不是的,是她成了那什么鬣狗的新猎物。她用一把窄窄的长刀还是锯子把它们全杀了,但那时身段毕竟不够灵活,打相很是狼狈,并且拖了一身伤痕,边哭边向村落里去了。”他笑了笑,脑海记忆中却是少年洛冰被埋在肮脏的尸山血海中,像死了一般地躺着,眼都不眨一下,很久才爬回干净的土地。那长条的兵刃就拖在地上,嘶啦作响。

“而我蹲在树杈上,捂着口鼻,动也不敢动。”

蓝波淡淡地说道:“洛冰既不是神使,也不懂魔法,这就怪了。如果我有她这样的胆气,还需要流窜吗?每念及此,都搞不清楚,究竟是其他人更可怕,还是我自身更可怕些。若是前者,怎么我的意念和行动总是背道而驰;若是后者,怎么会被那女人从梦中吓醒呢?”他想,毕竟再精密的外力也只能改变自己,唯有我能从根上摧毁自己。

丁宁忽然从正面抱住蓝波,后者惊愕之余,半身被他身上沾染的溪水浸得湿乎乎,偏又压到了尚未痊愈的骨折处,硬生生给蓝波疼得眼泪直往下淌。丁宁几度想开口,却觉之自己亦处局中,实在无确凿的言语可以劝慰。他心思单纯柔软,蓝波多年饱受思想折磨,能走的路早被他踏成平原,此时茫然无的,亦无甚心绪,反倒是旁人拂袖潸潸然了。

蓝波轻轻推开丁宁,“然而这并不是我们此次出行的直接缘由。”他心中叹,又扯远了,不过想探知对方的底细,先要把自己抖搂明白了比较妥当。他忽然回神似的问道:“诶,你们是要往哪里去,怎么会从森林的中段穿越而来呢?”

丁宁闻言,猛地一拍大腿,冷汗淋漓而下,“我们……我们是被人追杀到这儿的。遭了,被那个草怪折腾太久,满想着能活过这一卦就能平安到家,竟疏忽了!琦琦呢?”

“别着急,她和洛冰采蘑菇去了。既然这么久没追过来,他们多半跟丢了。你还有什么后招没有?”蓝波手撑地艰难站直。

丁宁搀住他,抹了一把冷汗,“嗯……我还有个求救信号弹,不能在这放……还有个束缚魔法介质。”

手刚往腰间镯子上一伸,丁宁左手三根手指突然被齐根斩断,吧嗒嗒掉入草丛,断处如同没拧好的水龙头,泼洒着热血。几枚小回旋镖抵在了他和蓝波颈、胸、肱各动脉处,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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