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萧府在街头贴了榜,慕森就被酗酒的瘸腿哥哥卖到萧府了。
那是慕森的豆蔻年华,十三四岁的年纪。
“到底是十三还是十四岁?”
萧府的管家站在门口,带着厚重的洋眼镜,一只手托着厚厚的本子,一只手拿着毛笔,扯着嗓子冲慕森哥哥喊。还不等慕钦开口,慕森从哥哥的身后探出头
“反正都被卖了,哪有人还在意我多少岁,你便写了十四岁吧。”
老管家点点头,用舌头舔下毛笔尖儿,低头写字时抬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慕森。
“你这小姑娘一看就不是个善茬。”
慕森从哥哥身后慢慢走到前面,冲着老管家作了个揖,再无他话。幕钦把幕森拉到人群外。
“森森,这年月不太平,日本鬼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进城来,哥哥也是为了你好。而那萧府只有老夫人和孙子,你若是嫁了那孙儿,也算是有个好出路了。”
“还不是把我卖了多讨几罐酒喝。”
慕森在心里暗暗地想。
还是出了差错。
本是应该伺候萧老夫人的慕森被派到了厨房,原本端着一大盆带泥胡萝卜正愁没人给洗的老厨娘看见慕森进了厨房
“小妮子,过来,把这胡萝卜洗干净。”
慕森点点头,
端着一大盆的胡萝卜到井边,用木桶打一满桶水倒进盆里,用手慢慢的搓着胡萝卜上的泥。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盆里,吓了慕森一跳,抬起头,是个长相秀气的男孩,约摸着十六七岁的样子。
那男孩看到他抬起头,愣了一下。然后蹲到慕森的身边地下头在盆里使劲的挫干净了一根胡萝卜,抬起手清脆的咬了一口,动作一气呵成,看的慕森一愣,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待嘴里的胡萝卜咽下,男孩方起身,眼含笑意的说“你这小丫头,生的好生严厉。”
慕森还未从这男孩的稀奇行为里走出神来,这男孩就叼着个胡萝卜走了。待慕森把胡萝卜洗完以后,老管家就急急的走过来,冲着慕森说“小丫头,怎起了个男娃名字,看名册,他们以为你是男生才把你分到厨房。”
管家给慕森找了身新的衣裳换上,然后一路领着慕森,差不多走了半个萧府才到了萧老夫人的门口。
还未掀帘子,管家突然回头对着慕森来了一句
“记住了,老夫人不让你抬头你就不许抬头。”
“记住了。”
慕森跟在老管家后头,刚迈过一个高高门槛,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哟,奶奶,原来那个长的严厉的小丫头是来伺候你的。”慕森耳朵一红,却谨记老管家的教诲不敢抬头. 硬着头皮走在老管家的身后。看到老管家停下方才停下。
“抬起头,让我看看你。”
慈祥的声音传到慕森耳朵里,应声抬起了头。
慕森弯腰做了个揖,
“老夫人好。”
还未等慕森站直。
“奶奶,你看,她是不是生的好严厉。”
“长得是生冷了些,但是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慕森抬起头,瞧见了刚才在厨房抢自己胡萝卜那人,原来竟是萧府的少爷,此时着一身白色的睡服散着长发坐在萧老夫人的塌上,萧老夫人坐在萧少爷的身后,原来是在为他梳发。许是年岁大了,握着羊角梳的手竟是有些发颤。老夫人一边为少爷梳头发一边问慕森
“你多少岁了,叫什么名字?”
“回老夫人,慕森十四岁了。”
“是什么人把你送进来的。”
“哥哥。”
“这年月忒不太平,日本鬼子都要打进城了,送你进来,也是为你寻了条活路。”
这老太太满脸慈祥的样子,让慕森的心里竟是感觉不到自己是个下人。
“孩子,来,你来给然儿梳这头发。”
老太太突然把羊角梳往前一伸,等着慕森接。
“慕森,只给邻居家的孩子梳过头发,还未,还未梳过这样长的...”
还没等慕森说完话,那抢慕森胡萝卜的少爷一下子光着脚从榻上下了地,走到慕森边上就拽起慕森的手,把羊角梳放到她手里,拽到了塌边,又爬上了塌,背对着慕森坐着。
“怕什么,今日你梳成什么样那便是什么样了。”
慕森就在萧府住下了,在老夫人的房子里伺候老夫人,萧少爷总是来请安。十次有九次都是大清早的披头散发来,央着慕森给她梳发。有时候也拿来些好玩的玩意,有时候是盒胭脂,有时候是个好看的小发卡,那萧然总是装模作样的拿过去给老夫人,一脸殷勤的说“奶奶,快看,我给你买了盒胭脂。”老夫人便将那胭脂接过来,举的老前,眯着眼睛,
“你这小子,我年轻时候都不用这样红的胭脂,老了怎会用呢?”
然后唤慕森过来,赏给慕森。次数多了,不等萧然进屋,只听到急促的步子声,老夫人就打趣和慕森说“不知道我那小少爷今天又给你寻么了什么好玩东西。”
那日,只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还未等老夫人开口,萧然已经急急的闯了进来。
“少爷您...”
慕森正低头给老夫人挑白发,一抬头,
萧然把头发剪了。换了一身她没见过的衣物。说不出来是什么打扮,瞧得慕森一惊。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口,老夫人正欲开口,萧然一下子把慕森拽了出去,一出了老夫人的屋子,萧然就带着慕森跑了起来,慕森在萧然的身后跟着他一起,看着慕森的背影,心里有一刻发怔,竟想让萧然带她跑出城门外。
萧然回头,冲着慕森一笑。
“慕森,现在是新社会了,我要带你去听戏。”
“那,那,那便去吧。”
反正都出来了,慕森心想。
那日的戏园子里,讲的是唐僧去女儿国的故事。不正经的说书人讲完女儿国的故事,又附赠了一句。唐僧为了女儿国国王动了凡心。萧然举起手中的茶壶,指着那说书人。
“愿闻其详。”
“唐僧在那女儿国临走的时候眼中带泪,悄悄的对女儿国国王说,若有来生。”
两个人坐在戏台子的前面,说书人的板子一下一下的扣的慕森心烦。
回去的路上,萧然和慕森说
“我打算去大不列颠留学。我要去学学洋人的玩意,我要救国!”
“大,大不列颠是哪里?可是在南方?”
“在地球的另一端, 要坐一个多月的船才能到呢。”
“地球?”
“对,就是地球,我们生活的地方,就是地球。”
“那你要去多久?”
“怎的也要三年吧。”
“若你想去,便去吧。”
那天从戏台子回来,萧然被关到了柴房里,
慕森被罚跪了一宿。
后来,萧然靠着滴水不入的苦肉计,果然去了大不列颠,而慕森依然陪在老夫人的房里,只是老夫人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有时候叫慕森去喊萧然起床,慕森就满嘴答应说好,然后搀扶着老夫人走去萧然房里,装模作样的敲敲门
“少爷,快起床了。老夫人来喊你吃早饭了。”
然后回头和老夫人说
“咱们家小少爷还想再睡一会儿。”
然后陪着老夫人坐在萧然门口的石凳子上等一会儿,等到老夫人缓过神来,再扶着老夫人回去,一年要有百八十天闹这个毛病。闹了那么个三年就到了萧然说定的日子。
萧然回来那天,管家和萧然讲老夫人这毛病,萧然藏在房里,没有去给老夫人请安,等到慕森带着老夫人来了,
“少爷,快起床了,老夫人来喊你....”
萧然一下子推门而出。
老夫人上前牵着孙子。
“我们去吃饭。”
慕森跟在身后,悄悄得擦眼泪,悄悄的打量萧然。他好像瘦了点,还长高了点,其他没有什么变化的。还是一脸孩子的模样。只是穿得越发让慕森看不懂了。
后来萧然告诉慕森,他要去城北的白家提亲。
慕森是听过白家那个小姐的。是整个城里唯一一个上过大学的女娃,萧然又是唯一一个出国的男生,两家同样家世显赫,好像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原来两人在府外新开的咖啡厅里相识,
“咖啡厅?”
“对,就是,西洋人喝的咖啡,哎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也不懂。”
“是啊,我,我也不懂。”
慕森开始刻意的躲着萧然,萧然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拿一点新奇的东西就跑来慕森这里献宝一样的给她看。
萧然和白家小姐成亲的那天,老夫人坐在上座,慕森陪在身旁,白家小姐没有穿大红的嫁衣,穿了身雪白的裙子,好看的很,也没有给老夫人磕头,只是站在萧然身边两人一起给上座鞠了个躬。
“成何体统。”
老夫人回了房以后对慕森说。
两人成亲不久。白家小姐便有了身孕,
那时候慕森已经二十来岁了,老夫人总想给慕森找户好人家,慕森也总是笑笑说想留在老夫人身边照顾老夫人一辈子。
“我这老太太的一辈子还能有几年呢。”
城里越发动荡不安,每天都能听到炮声,有人说鬼子要来了,
“盼了好几年,来了,走了,心里才安稳。”
慕森这样想。
鬼子是在白家小姐分娩那天攻进城的,听说是走的侧北城门,第一家就洗了白家,没有人敢告诉白家小姐,所有人忙里忙外的照顾她,端热水,找剪子,炮声越来越近,慕森陪在白家小姐的旁边,给他擦汗,告诉她。
“没事的,生下孩子我们再走。”
话刚落下,鬼子就推开了大门,外面瞬间声起几分,产婆吓得要从窗户跑出去,慕森一下子站起来对产婆说
“今日你要是从这里跑了,我萧府要了你全家的命。”
然后推门出去,鬼子的旁边有翻译,慕森长相严厉,她告诉那翻译,萧府里的东西随便拿,但是里面有正生产的孕妇,那鬼子听了这话,洗了整个萧府,搞了个满载而去。白小姐自然把孩子顺利的生下来了,却整府都找不到萧然,老夫人的房门紧闭,家丁都跑光了,只有老管家和慕森。慕森跑到老夫人的房门前,一脚踹开老夫人的房门,看到萧然坐在老夫人的塌上抱着老夫人直直的一言不发,慕森上前握住老夫人的手,老夫人的手已经凉了。
“慕森小丫头,你也逃难去吧,何苦还留在这破落的萧府。”
“那管家您呢?”
“我在这里呆了一辈子,还要逃往那里呢,我在后院埋了老夫人就在这萧府看家护院了。”
白家小姐后来也走了,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走,也没有人知道她走去哪里。她把孩子扔在了萧府,丢给了慕森,而萧然终日不看那孩子一眼。
“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老管家苦笑着把大门关上。
终于躲过了鬼子洗城,却又来了政府抓壮丁。萧然说他不想上战场。慕森就带着他和孩子回去找那瘸腿哥哥,哥哥住的地方破烂不堪,只有两间破草屋。看见妹妹带了这么大个大男人回家,自己吃饭都成问题,免不了每日给萧然脸色看。
那天慕森把孩子哄睡着,把哥哥叫到院里
“当日是你把我送到萧府,想让我嫁给萧家小少爷。如今我把萧家少爷带来,你何苦给我们脸色看。你以为我萧府没有后路吗?”
“死丫头,你萧府?你这些年在萧府可不就是个丫鬟。怎的成了你萧府了?”
“萧然妻子跑了,我嫁给他,我就是萧府人了!”
和哥哥吵了一架后,慕森回到屋子,发现萧然并未睡,抱着孩子坐在炕上。
“我如今孤苦伶仃身无二物,你还愿意嫁给我?”
“你说我萧府后路,我身为萧家少爷都不知道在那里去找。”
“若是当初,我带你去那大不列颠.....”
“没有若是,萧然。明日我上街去买红烛。明日就成亲!我看他慕钦还有什么好说。”
两人合衣而卧,孩子放在中间,慕森说
“该是为小少爷起个名字了。”
“生于乱世。就叫,萧战吧。”
“好。”
这一整夜,慕森都无心睡眠,等到下夜才沉沉睡去。
进了萧府时十四岁,如今已过十年,还未是多大年纪,却好似和床榻那边的人已经走过了孤苦的一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慕森就听到院子里有吵闹声,慕森一下子惊坐起来,下意识的看着萧然,萧然也坐了起来,然后有人一脚踹开门
两个人却谁也没看向门口,只是看着彼此,
“我再藏不住你了,萧少爷。”
这是这十年,萧然第一次看见慕森掉眼泪。原来慕森的严厉样子掉下泪来也是如此让人心伤。
“你不要离了这里,我会写信给你。”
然后从枕下拿出一封信,是头夜连日写的。
然后就被政府的兵抓走了。
慕森刚一打开就哭的更狠了,上面诚然写着
“慕森我妻,此去归期无望,若我一去无归,请过几年带着萧战寻个好人家。”
萧然走了以后,瘸腿哥哥每日都对慕森冷嘲热讽,替老东家养孩子,这丫鬟未免太尽心尽力。说的多了,慕森的心里恼了起来。过了两年,才终于收到第一封萧然的信。慕森端坐在院子的破木椅上,
“慕森我妻,我们上前线前,老班长告诉我们要提前写好家书,若是,有个不测,会有送信员为我们把信送回家中。
那日有一个新来的兵,年纪轻轻,也正是我去不列颠那年的年纪,他给了我半截小铅笔,说那铅笔写字十年二十年也不会不见,我每日都把铅笔揣在兜里,想着若是有一天不测,就在临走前给你写上点什么。但我仔细思量,也想不出该写什么,还是到时候再写吧,但我还是希望我想对你说的话能等到见面一 一诉与你,临走那日我对你说,若是当初我带你去了不列颠.....算了现在我的身边有很多人,有些话不好当了这么多人的面说,你还是等我见了你一 一附在你耳畔告与你,等我,慕森。以上,就是我为你提前写好的家书。”
慕森突然间抚上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含着热泪,嗓子里好像附上了什么东西,心口疼的说不出话,瘸腿哥哥上来扶着慕森。被慕森一下子推开,萧战在屋子里突然哭了起来,瘸腿哥哥说 ,怎的不进去看看孩子。而慕森没有一点反应,依然是用手撑着桌子让自己努力坐直。眼前浮现出萧然在战场上的样子,挨了鬼子的枪子,倒下以后却强撑着爬起来从怀里拿出小铅笔和已经写好的家书,为她写下这最后几个字,然后攥成一团,护在心口,闭上了眼睛,安详的笑,却又满脸鲜血。一点儿不像当初去不列颠前那跋扈的样子。
那信的背面用歪歪扭扭的灰色字写着
慕森我妻,若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