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屋旁的羊肠小道穿回来时,已经很晚了。
隔壁的温莎太太已经睡下,她是个偏执的人,一顾地认为自己的先生在纽约有小妞,所以才常常不着家。她喜欢傍晚点着一根蜡烛放在窗边的小圆桌上,等到蜡烛快燃尽时,才捧着烛台上楼休息。可怜见的,我却觉得温沙先生着实有些忙,他并不是在纽约有了小妞,而是真正的工作应酬,我多次看见他匆匆的从漆亮的汽车里下来,然后慌慌的掏出兜里的手帕,急急得抹了抹脑门的热汗,抱着一摞垒的挺高的文件摇摇晃晃的进了屋,随之面对温莎夫人略有些尖利刺耳的声音,开始了夜晚的办公。
而我看着眼前的黑暗,却仍不能掉以轻心,不管是否在黑夜里,我都不敢保证母亲已经睡下。
我并不喜欢我的母亲,相反,我还有些厌憎她。
事实上,她生了我后便没有管束过我,像是看一眼我她都觉得费力。生活体验上便可以表现出往往她像是一位上帝,俯瞰我的头发,置之不理。
十二年前的美国费城,在霜雪漫天的寒夜里,来了一个女人,她面容温婉,入目的却是一双眼,一双清冷淡漠的眼睛,不悲不悯。费城用它一如既往的包容,无声的接纳了这个女人的一切,尽管她全身的家当只有那一个皮质箱子,小巧地能被她一手提起来。
她并不觉得有多寒冷,异国他乡的冬夜,她在以往度过了很多次,唯一不同的是,她腹中有一个小小的生命,而她身边没有人。
在费城的八个足月后,女人在产房里诞下一个男婴,母子平安。
一瞬间喧嚣仿佛在远离,就在方才她极大的疼痛中,她耳边像是搁置了一个回声器,费城里特有的微微带着英式口音的英语像串珠一样在她耳边炸开,接着便是无休止的回荡,空灵的像教堂里的唱诗班,让她似是看见那个清贵冷淡的墨绿军装男子,眼角慢慢漾开一圈圈水般的凉薄,嘴角就这样微微弯了弯,却让眼底并不明显的卧蚕一下子明晰起来。
她的手脱了力,却仍屈了起来,一个扭曲的形状,抓向空中。淡淡的空气从她的指甲缝里流过,就这样凉凉的穿过她的鼻息,瞳孔猛缩,她忽地软塌了身子。
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唤了那人。温婉的声音,却生平第一次和了水一般,柔糯软绵,慢慢游走在血腥浓重的产房里,刺得她心疼得慌。
而那个她拼死生下的孩子,就是我。
十二年来我一直在想,我的母亲为什么拼死生下了我,却又对我不闻不问。
没错,不闻不问。
照顾我衣食住行的,是个中国老女人,她从中国逃难来的,却在途中丧失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她的生活开始灰败,她认为自己已经没有意义存活于世。
在她将要饿死的那个深秋,我的母亲看见了她,将她救了回来,将我扔了过去。
在我的认知里,我的母亲给了我生命,而老女人却照顾着我。
在我三岁的时候,我隐约的懂了,我同周围的人是有区别的,他们和谐的如同一个圆盘里相契的拼图,连外表都是如此,一个牛奶雪糕样的白,一个煤炭样的黑,当然也有不少的调色盘,棕色我也见得多,但我始终未曾见过,同我这般年纪的黄皮肤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
当老女人牵着我的手进了满墙壁都贴着三字经的屋子启蒙时,她这样给我说道。如果年轻的温莎太太愿意来我们家做客,她一定惊讶于这满屋子的毛笔字。毕竟在外国用中国方式教养一个小孩,是很奇怪的。
我将我的疑惑传递给了老女人,我很奇怪为什么我是中国人,却不能回中国。
她只是躬着微驼的肩背,头上飘下几缕年老的银丝,拍拍我的脑袋不再说话。她睿智的眼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饱含着人生的哲思,可惜我却没能堪破,这些只是我长大后回忆起来的扼腕事件。
然而年少聪慧的我还偷偷的发现有一点我们完全不一样,每个人的家里都有一位看似壮硕的男人,他们或高或矮,或肥或瘦,却一直都是精神高昂,充满对生活的热爱与激情,他们是家里精神的寄托。
但我的家里没有这样的男人,只有弱小的我,年迈的老女人,和那每日坐在二楼小阳台摇椅上的母亲。
我沉思了许久,而后慢慢悟了,约莫这就是我五年来记忆里空白的那个父亲。
我揣着疑问,蹬蹬的上了楼,摇了摇母亲放在摇椅上的手,清清脆脆的问着我的父亲。
母亲抬眼看着我,让我一下子吞回了之前想说的话。就像是夏天里偷吃的雪糕,我贪凉吞下一大口,初时觉得凉意拂面甚好,而后却是大口的滑腻困在喉咙里,慢慢待雪糕顺着喉管滑下,也浇灭了我的热气。
我似是醍醐灌顶,清明自来。
如今我十二岁,早已修完课程,进入纽约的中学学习。像是动物的反刍,我慢慢的回忆起了当时的感觉。
我完全可以继续追问下去,可是我并没有。
因为,我看见了母亲眼底的祈求。
那是一种被堕入地狱的亡徒呼唤真主的双手一般的祈求,可望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