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悄悄从里屋出来,无拙只沉浸在他的琴韵里并未觉察。
头裹素巾身着锦袍,渐宽的臂膀……凌霄出了神不由轻声脱口:表哥……
“铮”地一声弦断了一根,余韵像被谁抽刀斩了却斩不断仍在房里飘着。
无拙猛回头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拱手道,嫂子……
凌霄即刻恢复常态用丝帕沾了沾口坐在旁边椅子上,低头抚着衣服上绣的玉兰花漫不经心地说,弹呀?怎么不弹了?这曲《高山流水》其实我最爱听。尤其是张孔山编的《流水》,滚、拂、绰、注手法真是奥妙无穷。
我点了几次《凤求凰》你一次也没让我听。
其实我不喜欢《凤求凰》,之所以想起它是因为想起了卓文君。
哦,对了,弦断了,你就给我讲讲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解解闷吧。
无拙沉默犹豫了片刻方小声念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凌霄静静注视他,无拙拘谨,不似表哥的自信轻狂,两人之比正如一池春水和汹涌大江。
表哥弹奏此曲时一边抚琴一边含情脉脉是她永难磨灭的印记。如今一切都倏地远去了,她回忆一次心底的恨又多了一重。
眼前这个稚嫩乖雅的书生虽也另有一种风情,却并不是她所欣赏的。他的湛蓝如洗的世界纤尘不染,可是她要为他抹点污渍了。她不由怜惜起来暗想是不是太狠心了?
你的语调这样萎缩怯弱,哪有司马相如的勇敢大胆?即使文君有心,怕听了也会觉得难以依靠。凌霄笑意盈盈,既放得开又拢得巧。
无拙不说话,时间静静地在两个人之间流淌,可以听见哗哗声。
凌霄收了笑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我这身子,和未聘新寡又有何分别?汉宫秋月高挂,谁又会想起塞外风沙……
无拙咳了声施礼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你不会不来了吧?凌霄没有动,望着惊慌出门的无拙说,这几天我口涩,只想吃些提子;下次别忘了带些来。
提子就是种小葡萄,凌霄老家在南方熟悉这种叫法。现在是冬天当然很难买。
过了些时日无拙到底还是包了些提子来,说是费了很大周折,凌霄信,尤其信的是他已在她的掌握之中。
其实凌霄不喜欢吃酸的却也嚼了几口。汁水滋润了她的喉她感到了甜。
她说,今儿就不弹琴了,——那根断了的弦还没修。既吃了这提子,我们就提提孩子的事吧。
也许是冷,无拙有些抖。可不是,虽是晴天却有风吹着窗户直响。
凌霄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无拙不作 声。
凌霄又问你说他长得会像谁?
这回无拙说,该随大嫂吧?
凌霄说不,该随他爹;说起来惭愧,我连他爹长什么样都忘了。你们兄弟俩应该像吧?这么说,这孩子也应该像你。
无拙窘红了脸摆手说,不会的,大嫂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凌霄扑哧笑了,看把你吓的,我又没说是你的孩子。
她抬手又掐了颗提子送到嘴里边嚼边问,二弟,你看大嫂好看吗?
好看。无拙小心翼翼地回答。
怎么个好看法?凌霄的笑更深了。
这……这……,无拙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好看就是好看。
凌霄站起身踱到窗前,那盆吊兰久不浇水又临近寒窗早已枯吊而死。凌霄折了片残叶在手里揉着说,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无拙说这得长辈们取。
凌霄说这有什么,长嫂比母亚叔比父,再说你也是孩子的长辈。——对了,这孩子该是什么字辈?
无拙说“止”。
凌霄一愣半天没言语,她把花叶碾碎成粉又慢慢松开,那些齑粉思绪一样凌乱地倾散在花盆里。
阳光隔窗洒进来,有风,风中隐约有木鱼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不知是三姨太在敲还是姑母在敲。
怎么竟会是止!——止字好啊!有了一横,本该正大光明,偏偏失了,该停,该禁;却又如何停得了,禁得住?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无拙,从明天起你就不用来了。我的琴弦断了得修一段时间,我也需要静段时间。
——谢谢你的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