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左右,是我做晚饭的时间。当时我正在杀一条滑溜溜的带鱼,严格来说不算杀,因为它早已死了,我不过在肢解。鱼是爸爸朋友送的,清晨从海里打起来,送到我家的时候鱼眼还清明润泽,仿佛它不过短暂离开大海,还能回去一样。
我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鱼鳃的位置,右手手起刀落,在鱼腹上画出一条长长细细的线,接着微侧刀刃,把鱼鳃和内脏一同刮出来,动作利落,手法熟稔。
我是在冲水的时候听到那些声音的,清脆,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停顿时伴着模糊的唱诵声,是小锣的声音,是丧音,准确来说,是做七的声音。
我的心惊了一下,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关掉水龙头,把鱼往灶台一搁,倚在门边往外看。阳光向斜,还是灼灼的,对门的烟囱冒着缕缕青烟,空气里有饭菜香和烟火味,这般熟悉的场景与味道,熟悉到我大多时候都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我倚在门边听。那声音不停,还是“铛”一下,停顿,唱诵,再“铛”一下,停顿,唱诵……不断重复。唱诵声平平的,忽远忽近,当“铛”声起,唱诵声就忽然提高一两个字,接着低下去,恍如喃喃自语般,直至消失,然后“铛”声再起,又是一个新的轮回。
我听着。耳边隐约的锅铲“锵锵”声,孩子玩闹声,大人谈话声,鸡鸭啄食跑跳声,还有那唱诵敲锣声,混杂在一起,却又如此和谐的相互交合,生活的日常和死亡交汇,原来死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那敲锣唱诵的声音是自小听习惯的,甚至叔叔是专门干这行的,可是我还是从小听不懂到底唱的是什么。那是一种没有悲喜的曲调,平平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唱的是关于死者的生前死后,冷静地,平缓地讲述。
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声音是童年的梦魇,它们在黑夜中打破睡眠,缠上来,捆绑着,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知道恐惧,密密实实的恐惧,无处可逃。
敲锣的声音突然密集起来,“铛铛铛铛铛铛铛铛!”倏然结束。这次,走的是谁?
原来我熟悉的那些面孔,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慢慢消失了;那些叫习惯爷爷奶奶叔叔伯伯的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从我的生活中不复存在。每次回家,听到母亲说,村子里谁谁谁走了,便有一种感觉——一切不可逆转,他们仿佛也带走了从前的我,从前的那个小女孩,她的爸爸妈妈,她的朋友,她的欢乐悲伤,她的过去一切,好像也随之埋葬了。
原来死是生的一部分。那些人明明还在,他们的音容笑貌还在我记忆中,他们曾和母亲一起打牌,和父亲一起吸烟,曾在大榕树下纳凉,这个他们活了一辈子的小村庄,处处都是关于他们的回忆,明明走了的人,却又实实在在存活在我们共同的记忆中。
有时候我分不清生死,在我所接触的世界中,它是那么近,那么寻常,就像每一个平常的日升日落,甚至没有太多悲恸。
成长是撕裂的,把一个个片段撕成碎片,放逐在流水中,有时候你循着河岸走,能寻到一些碎片卡在水草丛旁边,但大多数都随流水飘远了,追也追不回来。就像消失的人,他们留下某些痕迹,也终将被岁月抹去,不复存在。
原来成长和死亡这般相似,都没有退路,无可回头。原来我长大了,原来时间带走了他们,带来了我,最终也终将带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