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穆清
生活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更像是一条抛物线,到了某一个限度,他们便会回忆、回忆,直到无所可忆,也就了无牵挂地走向终点。
姥爷向我如是说时,他已经卧床不起了。
听四姨说,去街上买包盐的功夫,回来发现姥爷僵硬地趴在了院子中央。
姥爷生性好强,医生要卧床静养,他不喜欢自己病恹恹的模样,每次我去看他,听见我进门时的呼唤声响,他会半坐在床头,等着我的出现。每每看到那一幕,我的内心油然一种敬佩,还有酸楚。
姥爷年轻时爱抽烟,再加上日夜操持家务,年老时呼吸不畅,咳嗽不止。跟我说不上几句,就咳嗽得身体直发颤抖,我去给他倒水,他断断续续地说,老毛病了,不碍事!稍事平静,他的脸上又洋溢起慈祥的笑意来。少年时,不太懂慈祥为何意,一知半解,直到那一瞬间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老人的笑容是那样的饱有深意,岂是只字片词足以概括了的。
姥爷咳嗽完,回忆起他的卷烟,他的烟斗,还有他的那头黄牛。听他说到卷烟时,我会心一笑,他也笑了,还是一贯的慈祥。姥爷的卷烟是自己动手卷的——名副其实的卷烟,材料是我的笔记本和他自己种的烟叶。记得每次小学放学,路过姥爷家,我都会进去喊一声,然后再折出来,跑回自己家。姥姥每次都会叮嘱当心点,慢点跑,别摔着!跑起来慌里慌张、王朝马汗的!姥爷会问:有没有不用的笔记本,我卷烟没纸了。我也会不定期地上交自己不用的牛皮本做的练习本给他,他会轻抚我的头顶,笑而不语,我内心早已娇羞地把这种无言的举动当作了莫大的褒奖。而现在姥爷似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拿不出来,说到这里,我自己假模假式地摸了下自己,极力寻回那种年少时的感觉,发现已是徒劳。有的只是酸楚。
他的烟斗是母亲托人买的,我见过几次,小时候还拿来把玩过,比电视剧里纪晓岚那款小一号。后来就莫名失踪了,我翻箱倒柜找了许久,了无痕迹。母亲总是抱怨姥爷不用,姥爷只是用不惯。后来他竟然坐在床头跟我说起这件物什,可见他是极其珍视这件东西的,只是不善言辞表达罢了。谈笑间,他示意我离他近点,我以为他要继续说些什么,然而他只是安然地看了看我,良久不说一句。眼神中充满着难以言说的感情,似乎要流溢出来。在我起身出门的刹那,他唤了声我的小名,那个专属于他的我的名字。我背对着他,不知触动了我哪根神经,眼眶瞬间湿润了。也许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而我却木讷地全然不知。
姥爷去世已经几年了,每次去看望姥姥,推开门的那一时刻,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我还是被眼前的空无所触动,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消解这种失去亲人的阵触感,只有寄托更多的爱给予眼前人。
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春天万物复苏,何来伤春一说,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春天,是我去上坟祭拜的时节。自己的农田上,姥爷的坟茔孤零零的,守护着他生前耕耘的那片财富。周围的浅鬣寸许的麦田洋溢着盎然的生机,似乎在悄然告诉我姥爷还在,他还在看着我。母亲告诉我,跟你姥爷说几句话吧,他听得见。我听到这句话,居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地趴在地上泣涕不已,任凭黄土随风扑打在棉服上,因为我知道,我离土地越近,就离姥爷越近。
我透过眼泪打湿的眼镜,隐约看到姥爷在不远处向我挥手,我深深地凝望,深深地呼吸,全然忘却了周遭凛冽的风和弥漫的尘,希望能记住这不太真实又不愿醒来的一幕。
我知道姥爷还有许多话要说,就像这风,这尘,散漫在土地之上。他将回忆诉诸亲人,亲人以为他要留下念想,对于他,又何尝不记挂亲人呢?
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总在嗟叹蹉跎了青春,荒废了时间,何曾认真想过陪伴你度过漫长岁月的亲人也在时间长河里,来不及诉说衷肠,来不及告诉你去日无多的讯息,渐行渐远,直到化作风和尘。
他们仍在抛物线的一端告诉你,当心跑,别摔着。
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