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吴承恩的老头,一定是个快乐而有趣的人

现在流行花样解读《西游记》。

打开手机,左边一碗鸡汤《孙悟空说过的八句话,看过的人都沉默了》,右边一个阴谋论《猪八戒的真实身份曝光,超乎你想象》。

好像不掘地三尺挖出个一二三四来,西游记就白读了似的。

吴承恩倘若看到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解读,多半把笔一递: 笔给你 ,你来写你来写!

读过原著的人都会明白,《西游记》首先是一本充满欢乐的书。

央视版《西游记》影响力之大,基本成就了西游记在民间的印象: 虔诚而又迂腐的唐僧,神通广大千变万化的美猴王,贪吃好色又搞笑的猪八戒,以及老实巴交的沙和尚。

达到了老少咸宜的合家欢效果,但也对原著进行了不少删减改编,人物形象略显刻板。

小说中师徒四人都堪称相声界的扛把子,取经界的泥石流。西游记若改名《欢乐取经人》,绝不会有违和感。

电视剧中唐僧基本是遇事哭哭啼啼,妖怪挖坑他必跳的傻和尚。

其实呢,人家也是萌萌哒。

看到悟空打死一只老虎,唐僧“滚鞍落马,咬指道声:“天那!天那!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还与他斗了半日;今日孙悟空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

观音院袈裟被偷,悟空一怒之下给火灾加了把风,唐僧看到了——

不由道:“天那!天那!火起时,只该助水,怎转助风?”

唐僧同志居然还会咬指叫“我的天呐”,忍不住脑补一下小岳岳。

被妖怪抓走,悟空终于找到妖怪洞穴时,“只听得三藏在里面嘤嘤的哭哩”。

嘤嘤哭,三藏你上辈子一定不是金蝉子,而是巴啦啦小魔仙。

偶尔也会三俗一回,悟空打死两个小毛贼,唐僧撮土祷告道:“好汉告状,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

六小龄童版孙悟空,火眼金睛神通广大,除了偶尔恶作剧,基本是伟光正的形象。

小说中的孙悟空,则还有熊孩子+腹黑猴+吐槽小能手的多面风格。对这样一位嘤嘤哭的师父,他显然是没耐心的。

马被小白龙吃了,唐僧同志哭的梨花带雨,孙悟空忍不住:

他那里忍得住暴燥,发声喊道:“师父莫要这等脓包行么!你坐着,坐着!等老孙去寻着那厮,教他还我马匹便了。”

走在半山腰听到有人喊救命,悟空知道是妖怪:

长老大惊道:“徒弟呀,这半山中,是那里甚么人叫?”行者上前道:“师父只管走路,莫缠甚么人轿骡轿,明轿睡轿。这所在,就有轿,也没个人抬你。”

师父尚且如此,八戒和沙僧自然也没少被悟空调戏。

八戒挑担子累了,向悟空抱怨几句。

八戒道:“哥哥,你看这担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自从有了你与沙僧,我又不曾挑着,那知多重?”

悟空去打怪,叫八戒助阵,八戒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不肯去。你猜这位大师兄怎么说

“兄弟,你虽无甚本事,好道也是个人。俗云放屁添风,你也可壮我些胆气。”

2333……求八戒沙僧心理阴影面积。

作为一只猴子,悟空的动作也是自带萌感属性。

行者摸着他的光头,乱摇道:“师父怎睡着了?”唐僧怒道:“这个顽皮!这早晚还不睡,吆喝甚么?”

摸光头摇着玩……悟空没想到你还会摸头杀。

与青牛怪打架,请来援兵助他降妖,为了把妖怪从洞里引出来,悟空是这样操作的:

行者骂道:“你这泼魔,今番坐定是死了!不要走!吃吾一掌!”急纵身跳个满怀,劈脸打了一个耳刮子,回头就跑。

甩人一耳刮子拔腿就跑,妖怪就问你刺不刺激,惊不惊喜?

悟空钻进狮子怪的肚子里不出来,妖怪打算不吃饭饿死他,悟空反击:

“我儿子,你不知事!老孙保唐僧取经,从广里过,带了个折迭锅儿,进来煮杂碎吃。将你这里边的肝肠肚肺细细儿受用,还够盘缠到清明哩!”

你,你取个经还自带折叠锅。

唐僧被妖怪抓去了,妖怪都在讨论要蒸着吃了,躲在暗处的孙悟空还偷笑妖怪不会省钱过日子:“这怪物好没算计!煮还省些柴,怎么转要蒸了吃!”

大概觉得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动不动就要扩充下自己的家谱

"报······大王,外面来了个孙行者"
"报······大王,外面来了个行者孙"
"报······大王,外面来了个者行孙"
“他妈的,捅了猴子窝了!”

满天的神佛也都没逃出他调戏范围。

大战红孩儿一回,红孩儿放出冬天里的一把火,把孙悟空烧的焦头烂额,无奈跑到南海找观音菩萨求救。电视剧中观音菩萨,作为出名的护孙宝,二话不说,祥云坠落,灭了三昧真火。

原著中两人有一番讨价还价,画风是这样的:

菩萨: 我本想让善财龙女和你去,但你这家伙太不老实。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宝贝,你给我拐跑了上哪找你去?你得留下什么东西抵押在我这。
悟空: 可怜!我一出家人有啥值钱东西?这身和尚服,还是你老人家给缝的;这虎皮裙虽然性感,值不了几个铜钱; 这金箍棒吧,我得防身打妖怪。
菩萨: 你这猴子,一毛也不愿意拔,好意思找我帮忙?
悟空:  有了,我头上这金箍,倒是金子做的挺值钱,我情愿送给你,你念个松箍咒留下做抵押呗!
菩萨: ……

这样的打情骂俏——哦不对,是插科打诨,在原著中屡见不鲜。

平顶山得知是观音菩萨故意安排后,悟空还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该她一世无夫!”

找太上老君借金丹,开口便是“把九转还魂丹借得一千丸儿,与我老孙搭救他也。”老君道:“这猴子胡说!甚么一千丸,二千丸!当饭吃哩!”

一千丸,你以为是吃炒豆哪!可怜老君三分钟。

悟空偶尔也有吃瘪的时候,因为他那段不堪回首的暗黑史——在天庭御马监担任公务员的职业生涯。

遇到黑熊怪,俩人自报家门。在这里,悟空手持高音大喇叭,自豪满满地做了个自我介绍:

    自小神通手段高,随风变化逞英豪。

养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轮回把命逃。

一点诚心曾访道,灵台山上采药苗。

那山有个老仙长,寿年十万八千高。

老孙拜他为师父,指我长生路一条。

他说身内有丹药,外边采取枉徒劳。

得传大品天仙诀,若无根本实难熬。

回光内照宁心坐,身中日月坎离交。

万事不思全寡欲,六根清净体坚牢。

返老还童容易得,超凡入圣路非遥。

三年无漏成仙体,不同俗辈受煎熬。

十洲三岛还游戏,海角天涯转一遭。

活该三百多余岁,不得飞升上九霄。

下海降龙真宝贝,才有金箍棒一条。

花果山前为帅首,水帘洞里聚群妖。

玉皇大帝传宣诏,封我齐天极品高。

几番大闹灵霄殿,数次曾偷王母桃。

天兵十万来降我,层层密密布枪刀。

战退天王归上界,哪吒负痛领兵逃。

显圣真君能变化,老孙硬赌跌平交。

道祖观音同玉帝,南天门上看降妖。

却被老君助一阵,二郎擒我到天曹。

将身绑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枭。

刀砍锤敲不得坏,又教雷打火来烧。

老孙其实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

送在老君炉里炼,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满开炉我跳出,手持铁棒绕天跑。

纵横到处无遮挡,三十三天闹一遭。

我佛如来施法力,五行山压老孙腰。

整整压该五百载,幸逢三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转上雷音见玉毫。

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

那意思,老孙当年可是妖怪界的扛把子,玉帝认证过的驰名商标,你算老几?

没成想黑熊怪不买账,一句话把天聊死:

那怪闻言笑道:“你原来是那闹天宫的弼马温么?”

一句话差点让孙悟空一口老血喷出来,直接大铁棒招呼了过去。

青牛怪套走了大伙的兵器宝贝,悟空自告奋勇去趁天黑偷回来,来自天庭的同志们纷纷表示看好:

“……这件事我们不知,大圣是个惯家熟套,须教他趁此时候,一则魔头困倦,二来夜黑无防,就请快去!快去!”

嗯,悟空惯偷的名声在天庭界真是有口皆碑了。

如果说孙悟空是吐槽小能手,那八戒可以说是相声界的岳云鹏了。

通天河,唐僧被灵感大王捉去。悟空问师父哪去了,八戒张口便道:“师父姓陈,名到底了,如今没处找寻,且上岸再作区处。”

嗯,陈玄奘,又名沉到底,八戒没毛病。

车迟国三兄弟半夜跑到三清观偷吃,八戒把三座圣象搬到厕所,在这里有一段单口相声,电视剧中没有表现出来:

三清三清,我说你听:远方到此,惯灭妖精,欲享供养,无处安宁。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暂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无穷,做个清净道士;今日里不免享些秽物,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

狮驼岭八戒听说妖精厉害,一言不合脱下裤子去蹲坑。

行者见了喝道:“你不回话,却蹲在那里怎的?”八戒道:“唬出屎来了! 如今也不消说,赶早儿各自顾命去罢!”

八戒:吓屎了吓屎了。

当听妖怪说八戒不好蒸时,

八戒欢喜道:“阿弥陀佛,是那个积阴骘的,说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剥了皮蒸。”八戒慌了,厉声喊道:“不要剥皮! 粗自粗,汤响就烂了!”

就连沙和尚这个浓眉大眼的,也擅长冷幽默,时不时补个刀。在五庄观,四个人被镇元大仙绑起来:

唐僧道:“虽然不曾打,却也绑得身上疼哩。”沙僧道:“师父,还有陪绑的在这里哩。”

所有的这些幽默和快乐,都出自四百多年前那个叫吴承恩的老头之手。

根据史料,吴承恩是个生前不得意,至死都穷困潦倒的人。

早年吴承恩一直在忙着一件事:考试。

不幸的是他科举始终不得志,屡试不中,一直到50岁才递补贡生,任职县丞。50岁呐,都快考到退休了。大概教育局的人实在看不下去,让吴承恩同志替补到了贡生。

史料记载,吴承恩自幼聪慧,喜读野言稗史、志怪小说,“尝爱唐人如牛奇章、段柯古辈所著传记,善模写物情,每欲作一书对之”,可以说是不爱科举爱地摊文学了。

看多了,自己开始动手写。

吴承恩开始写作西游记的时候已经50岁,中间断了十多年,等到年近七十才再次开始。

想象一下,四百多年前的那个时代,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花费无数个夜晚,在油灯下手握毛笔,一点一点地写出长达百万字的《西游记》。

在那个年代,没有稿费,没有认可,没有名声,《西游记》在明朝甚至成为禁书——如果这都不算真爱,还有什么能算?

以往看到吴承恩穷困潦倒一生,心想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生前却郁郁不得志,不免感慨唏嘘。

现在才发觉是误解了他。

世界上有一种人,就像孔子所说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他可以生活穷困,可以不得志,但他天性率真,自得其乐,喜欢有趣的东西,永远保持好奇心,永远不会老去。

83版西游记中,经典台词层出不穷,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吴承恩笔下原创,编剧只是简单翻译成白话。

“我的葫芦大, 能装天!”

“他是奔波儿灞,我是霸波儿奔。”

“我是者行孙,孙行者是我的哥哥”

“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

很难想象,这些脑洞大开而又恰到好处的幽默,出自一个四百多年前的古人之手。比现在微博上那些拾人牙慧的所谓段子手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你能想象一个整天长吁短叹抑郁不平的人,写出这样雅趣天成的杰作么?

一个内心达观快乐的人,笔下才能流淌出如此跨越四个世纪仍叫读者会心大笑的快乐。

另外,吴承恩活了77岁,在那个时代属于绝对的高龄。他一定是心境平和、达观自在的活着,他也许接不了天,却实实在在踏实了地。

吴承恩或许生活的不太如意,或许总有人向嘲笑范进和孔乙己那样嘲笑他:看,这就是那个中不了举的老头!

而那个叫吴承恩的老头,多半回头微微一笑,冲着嘲笑他的人来一句:

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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