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里的柴燃尽了,微弱的橘红色,在小小的空间里四处闪耀,时明时暗,不时溅出一点火星,劈啦——。这是晚饭做好了,透过方形的灶口,她低头瞥了眼火势,用沉重地双手拍了拍两膝的尘土,自然地,就像一个起身的仪式一般。但这仪式似乎不太顺利,她企图一下子,轻快地站起来,就像曾经的无数个瞬间一般。她的膝盖不行啦,对于这种失败,她似乎有点局促,只好略微转动了一下身体,将屁股往前挪动了几下,然后,将气力集中在尚为灵活的左腿上,暗暗地憋了口气,一用劲,方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还前后打闪了一下,还好身后有堵被熏黑的墙,稍稍给了她一点支持。待她跨过木质的门槛,走入渐渐发黑的天空下,就看得清这个人了。
她不高,有一双小巧的脚,微微发福的身体,让她显出几分可爱,年轻时,或许是一个娇小可人的女孩。她的脸很黑,不见一丝白皙,老去的双眼没有了什么神采,眼皮耷拉,但这双眼总是笑意盈盈,泛着慈祥的光芒。她就这样看着发白的天,用手指刮了下鬓角的碎发,理了理头上的针织小帽,迈着小步,走到鸡笼前。鸡笼里养着九只鸡,四只雄赳赳的公鸡,五只温顺的母鸡,她有些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心里肯定在念着:这可是要用来过年的啊,我的公鸡养的可真好啊!
圈门打开了,她放出了自己的鸡群,让它们去觅食活动,好多长点肉。她就拿着响竿,侧身斜倚着刷红漆的椅子,在院子中央,守着自己的鸡。离过年还有六天,她心里估算着,尽管过了那么多年,她还是存着几分期待。大儿子和媳妇已经回来了,回来的前两天一起吃了鱼。在她看来,年轻人鱼煮得太辣了,用老酸菜煮鱼就可以,非要用那么多辣椒,她有些不高兴,但她早已不是火气冲天的小媳妇了,那天中午,没人发现,她没吃一口鱼,只是夹了几块红艳艳的豆腐。吃过鱼后,大儿子和媳妇再也不进来吃饭了,那一盆红艳艳的鱼汤留给了她。没法,煮鱼的那会儿,放了好多猪油和香油了,她舍不得丢,于是仔仔细细地滤了渣,又用汤下了面来吃,足足吃了三顿。这也是好的,她稍稍安慰了自己一下。小儿子和儿媳妇,今年难得一起回来,听说是二十五啊,还是二十六啊,我得等着他回来杀鸡啊,他们回来了我就轻松啦,饭全给他们煮,我来吃现成的。她这样想着,又抬头去数了数院子的公鸡,还好,都在。可惜,三儿不回来,要不让老幺给他带只鸭子上去。那也得给老幺带一只!不然,他肯定不愿意带。老大呢,暑假还可以回来吃呢。她很快做好了打算。
“今晚上吃什么呢”,她心里又犯了愁,“其实也只有吃饭,或者吃面,还是问问孩子。”她拍了拍膝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然后走到房间里,去找孙女拿主意。孙女还在读大学,从初中就跟着她,感情颇深。
她弯下腰,大声问道:“今晚吃啥子呢!?”
孙女喜欢玩手机,正坐在堂屋的长椅上。听她如此一问。站了起来,大声在她耳边吼着:“随便——”
她的耳朵早就听不清了,只有抓住一些微弱的余音来猜测,听完这话,她眯着眼笑了,像个弥勒佛,回问道:“吃面?”
孙女急切地摇摇头,她又把孙女拉到另一边耳朵,下意识用手掏了掏耳朵,让她说话。
“随便——”这次,她可是听到了,随便就随便吧,还是吃面。楼上的孙子不喜欢吃面啊,多放点豌豆尖。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穿着半旧不新的衣服,身子斜斜地靠着,右手搭在椅背上,用不甚明亮的眼睛,继续扫视着院子里四处觅食的母鸡和公鸡。公鸡颇有点傲人,红红的鸡冠,一个个都有6斤呢,想到这里,她心里很满足。突然,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咿咿呀呀,也听不出歌词,但是从她发红的面颊和愉悦的神态上来看,应该是表达喜悦的曲子。暮色渐浓,一股冷气包围了这座不大的村庄,又慢慢踱进每家每院。风声溅起一阵阵沙沙的声音,是屋后的竹林,越高的地方,风就越大。她的身体里有一座天然的时钟,她抬眼望了望天,知道是吆鸡进圈的时候了。
一个响杆,
“咕——咕咕——咕——咕咕——进圈啦!”
“咕——咕咕——咕——咕咕——进圈啦!”
“鸡,进圈啦,回屋咯,回屋咯,莫跑诶!”
她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在这样小的村子里,却也格外清晰。鸡群就这样乖乖地进了屋。一天又快要这样落下帷幕,她觉得很充实,但又不太踏实,四处望望,才发现,老头子出门一下午都没回来。正打算派孙子孙女出门找找,老头子也慢悠悠地走进了院子。
“你个老人家,百事不理嘞!全靠我,家里那么多鸡屎,你不用洋铲铲了啊!地里的菜不淋啊!豌豆尖都被霜打蔫了”说了这么一截,她似乎气急了,语速拖得格外长,语调格外高,她喘了两口粗气,“我看你个老人家,百事不理嘞!吃饭你也别回来啊!”老头子瞪了她一眼,当了几十年耙耳朵,也不敢回口,默默地拿起洋铲,铲起鸡屎。
刚好下楼的孙子赶紧抢过洋铲,招呼老头子去了椅子上休息。孙女走进厨房,帮着洗菜下面,她心里突然觉得轻松,望着灶了红彤彤的火啊,劈啦——也觉得这辈子没算白活啦!
感动和爱,往往都生长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而后肆意蔓延,包裹生命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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