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我第一次听见嫦娥的声音。她在台上挥舞长水袖,一袭缎面的绿帔和一人多长的素白水袖交相辉映,清纯娇艳。 当时四岁,不懂台上女子的声音动作里,从蓦然悸动,到如胶似漆,到吞药奔月,再到碧海青天。那一年,在牡丹城唯一的一个剧院,她的最后一场演出,我站在雪地里,远远地望着她站在茫然的漫天大雪中,在天地之间,她冷漠凄然的声音,妩媚地缠绵着鹅毛般的雪花,再轻盈地搁置回雪地上。那一场她穿着白底蓝花的古装衣,腰身纤细柔软,晚上八点钟的雪地在月光中泛着忧伤的蓝光,和她的一身白衣一起,融入了漫漫冷月。她的白裙边上一滴一滴滴下诡异的紫红色,顺着她旋转的频率,越来越快地渗进那片白色,又很快地被雪花填满。雪花挂在我的睫毛上,头发上,衣服上,慢慢模糊了我的视线,直到看着她摔倒在雪地里,又像一个局外人一样,茫然地看着剧院后台里冲出来一个妆还没卸干净的女后羿,裹着驼色的长大衣扶起她,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剧院里面挪。
那一面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她茫然绝美的面容,只记得她漂亮的眉眼,她眼睫半阖的时候描黑的眼圈像一片黑色的桃叶,一双柳眉眉心纤细微弱地压抑着,介于胭脂和红色之间的眼圈和腮红映衬得她妆容之下的颜色格外苍白,而两片唇瓣的颜色却仍旧娇艳欲滴。
再一次见她,是我十五岁的时候,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我在一样的剧院陪着朋友看电影,却没留意两个人都记错了时间,十三号的电影,两个女孩儿到了十四号才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地冲进剧院。本应是荧幕的地方此时却成为了一个舞台,台上是两个身姿婀娜的女子,一个穿着紧身的黑色v字领薄毛衫,微喇的驼色西裤,外面罩着一身绿色的练功长水袖,脚下踩着黑色绒面的粗跟鞋,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头发烫着当下最流行的发式,三十来岁的年纪,背影看上去仅仅二十出头。另一个身材略高瘦一些,一件高领的白色厚毛衣,下身是一条白色的素彩裤,脚下一双带蓝穗子的蓝色彩鞋,外面穿着一身白色带蓝花的长水袖,脸上不施脂粉,头发略显随意地盘在脑后。年轻一些的女子站在舞台中间的位置,见我们闯进去,抬头瞟了我们一眼。年长的女子站在台前偏右侧的地方,即使我们进去,依旧是波澜不惊地,近乎自娱自乐地唱着舞着。年轻些的女子时不时地抬头不耐烦地瞧她一眼,而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台上愣住了,身边的同学拽了我一下,我恋恋不舍不想离开,这时候她才低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是似乎没有焦点的目光。我看着你的身段动作,想起了十四年前的夜。想来应该是中秋节牡丹城剧院要再一次把嫦娥奔月搬上舞台,她带着自己的学生彩排,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每一个微小的,美丽的身段动作表情教给年轻女子,我似乎是看着那个美丽天真的少女嫦娥一点点把自己作为凡人的躯壳留在了地上,自己则一点一点地飘向月宫。身边的同学拽了拽我,手上使了些力气把我拽出了剧院,抱怨着两张电影票又浪费了。而我第二天早上起了大早,冲向剧场的售票窗口买了张票,刚到下午就一头轻车熟路地扎进了后台,坐在化妆间远远的后面看着空旷的化妆镜里面的自己。
她进来了。一身长大衣带着秋天的冷意袭进狭小的化妆间。她的目光依旧是那样的茫然,缺少焦距。她拖开化妆镜前的椅子,脱下大衣,随意一卷放在椅子上,整了整昨天穿过的那件白色高领毛衣的领子,从带来的两个包里拿出化妆的油彩和化妆笔放在镜子前面,就在目光即将从镜子划过之前突然定格,她略弯着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目光突然被那种红颜已老的悲伤一点一点弥漫。她悲哀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自己眼角的纹路,和脖子上略显松垮的皮肤。她伸出仍旧纤长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吊起了自己的眉眼。
她看着镜子里已经老去,却依旧美丽动人的自己。
我看着镜子里的她,似乎是另一个时空的我。
我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过去。她在镜子里看见了我,放下手,轻轻地让了下腰,转到我的面前。我小声却坚定地说,我记得你,十四年前,也在这里。你唱了好多场,最后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有上场,我看到你在剧场后面唱了整整一场奔月之后的戏。她看着我,茫然地说,那时候就已经不是我了。说完她又是那样地一转身,五十出头的腰身在毛衣里面像一条年轻的白蛇一样,柔韧而灵活。她转向镜子,似乎是对着自己也似乎是对着我说,我希望我那时候就已经死了。
她无望地看着镜子里衰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