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露
（新浪微博：@唐露LOVE）
唐朝的江湖
没有人知道唐朝的江湖是什么样的。
李白讲武功高手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而聂隐娘自幼随道姑师傅在深山中习武，终日飞檐走壁，练得身轻如燕，来去无影踪。无论是猿猴、虎豹还是鹰隼，这些飞禽走兽一旦遇上聂隐娘，还未见刀光，便即送命。她甚至已练就在人群中取人首级，而不被察觉。可见其武艺已达上乘之境。
那么高手过招是怎样一种场面？在电影中，隐娘曾两次与高手过招。一次是隐娘与精精儿，起初精精儿似占据上风，频频出招，隐娘被击得节节败退。可人皆知“说多错多”，这精精儿也是“打多错多”，即便是武艺再精湛之人，对敌时也会有疏漏的时候。当对方察出错误之处，只消一招，便可立即破其功，隐娘准确无误出招制敌，将精精儿脸上的面具劈成两截，却丝毫不伤及面容，可见隐娘对功力的掌控自如，精精儿自知不敌，亦不再出手，败兴而归。
潜意识里你是否会认为反面角色精精儿要么是阴险狡诈，要么是倔强不肯服输，岂会如此便罢了休？她定要在背后偷袭隐娘，这才符合反面人物的特性，是反面角色应有的表现。但是没有，也不会有这样的情节。侯孝贤导演认为唐朝的江湖是光明磊落的，赢不必咄咄逼人，输不可穷追不舍。这是他理想中的江湖。
另一次高手过招是结尾隐娘与道姑师傅交手，这场比斗更为短暂，不过十几秒的功夫，倘若你看时微有倦意，合眼打个哈欠，再睁开眼来，便只剩隐娘离去的背影了。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道姑师傅输了，几招之间隐娘便将其道袍划破。她没有追，追来何用？隐娘是在告诉她，她可以轻易划破自己的道袍，也可以选择杀她。但是隐娘又一次选择了不杀，这个执拗的少女，已决心不再杀任何人。道姑师傅长久地望着隐娘的背影，五味杂陈，相处数年，总归是有付出真情的，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她知道，隐娘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的杀人工具。
窃以为，电影与文学的创作是相同的，都是创作者将自己的思想付诸于作品上，想要表达的一切已悉数写入作品之中，余下的便由读者影迷自己体会琢磨。在这部电影里，你能看到侯孝贤所认为的武侠世界是怎样的。他的江湖与我们所认识的江湖是截然不同的。他的江湖是敞亮如镜面，人人都以真实的面貌活在其中。在这里，你也看不见精彩绝伦的武打场面，有的只是高手过招，须臾之间便决出胜负。但，这就是他理解的江湖与高手。
读懂看明之人自然会眼前一亮，会大赞其妙“啊，原来武侠还可以这样”，而读不懂之人自然觉得困惑，“导演到底在讲什么？”既然不懂，索性小憩一会，听着电影中的蝉鸣之声，缓缓睡去，倒也惬意。导演没有交代电影的季节，但我们却能在贯穿电影始终的蝉鸣声与片头茶几上摆放的石榴与月饼，判断时节是在中秋附近，正值夏末初秋。倘若你够细心，其实能发觉许多事情，导演早已有所交代，只是他藏在暗处，等你来寻。寻得到便好，寻不到他亦无所谓，因为他拍电影从来都是为自己，不是为了你。
尽管我十分钟意此片，但我还是得指出其缺陷。这部电影与王家卫导演的《花样年华》颇有相似，同样是简洁到极致，同样是每帧似画，《花样年华》里，王家卫将情节尽数删去，所以时常是，上一秒苏丽珍与周慕云尚在租房，下一秒他们就已搬家；上一秒她在向他借报，下一秒就是还书如此等等。其间发生的种种，导演懒得交代，但我们能看得清楚。
而《刺客聂隐娘》里，许多人物是毫无来由的出现，顷刻间又离去，让人颇为糊涂。导演自然对此故事再熟悉不过，因此他将他所认为的没有必要的人物情节删除。殊不知，对此故事毫无了解之人，观影时会大惑不解，不懂其意。比方说，忽然出现的磨镜少年，倘若未读过原著，谁会知道他是何方圣神？他甚至一字未吐。还有戴着面具与隐娘打斗的人又是谁？我也是在最后字幕出现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田季安的妻子，我也就忽然明白了，曾有一幕是阮经天扮演的护卫忽上下窜寻，只闻风铃晃，却不见人影踪。但田元氏却能看见聂隐娘，并谎称是孩子发现的，可见她的武功绝非常人能及，只是深藏不露。如果说《花样年华》是没有一个多余镜头，剪辑刚刚好的极致之美，那么《刺客聂隐娘》则因过多的删减，而略显残缺不全。
不是刺客，是侠客
刺客，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古老的职业之一，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出现了刺客。士为知己者死——此言出自春秋四大刺客之一的豫让，但你认为甘愿为赏识自己与栽培自己之人而献身，这公平吗？所谓知己者，皆因刺客本身的才能超绝而收归于门下，培养与贮备人才，以解来日之忧。他们比谁都懂得这些有才能之辈，多心怀傲骨，因此他们礼贤下士，出合理的价钱。他们扮演着大义凛然的君子，而要你去送死。这就是刺客们眼中的知己者呀。
才能出众的刺客，成了可供人买卖的器物，成了受人挟制的杀人工具。购买者剥夺了他们的自由，给他们洗脑，让他们听闻一声令下，便可随时赴汤蹈火。然后刺客们还天真的以为自己遇上了百年难觅的知己者，当多年怀才不遇的愤愤不平，演变成受人赏识的无限感激。他们被这份幸运遮住了双眼，失去了独立的思考能力。他们永远不会思考这个人究竟该不该杀，他们只要是知己者的敌人与阻碍，他就是该死的。
聂隐娘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她人性中存有的善和独立思考、判断的能力一直就在。电影中有两次杀与不杀。第一次是聂隐娘刺杀大僚时，见小儿可爱，不忍就此杀其父。她选择了不杀。因她心中所想的是，倘若杀了这大僚，这小儿便再无父亲可陪伴玩耍，隐娘知道缺失父爱的童年，是怎样一种孤独。长期的与世隔绝，让她时常冷漠不语，却也让她保有一颗纯粹的无污染的心。
纵使她是一个刺客，也不过是个女人。她善良，不忍杀大僚，即便明知他是做尽坏事的恶人，但观父子二人的天伦之乐，她终究是无法下手。从大格局上来看，她的选择无疑是错的，正如她师傅所说“杀独夫可救千百人，则杀之”，杀一个恶人，可救无数好人，这样的选择当然是正确的。因此，道姑师傅教导隐娘“以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杀之。”但是否有人想过，为何人一定要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一定要为国为民才是侠之大者？隐娘就仅仅是为了自己，仅仅不愿让孩童失去人至亲之人，不愿让一个家庭破碎不可以吗？
道姑师傅乃嘉信公主，她需要为李唐江山做一些事，比方说杀一些可恶的节度使。她需要一个没有七情六欲，没有人性的杀人机器。而隐娘明显过于妇人之仁，道姑师傅看出她的弱点“唯不能斩绝人伦之情”，是以道姑派隐娘去刺杀她幼时的情郎田季安。如果她能够做到，那么她将成为真正的刺客，一个没有人伦之情的刺客，只有这样的她，才能成为一个可供随意差遣之人。
第二次的杀与不杀是在田季安身上。隐娘时常一身黑衣，巨大如鬼魅，蛰伏于黑暗的角落之中，她偷偷窥视着一切。田季安的喜怒无常、狂暴如兽；田季安与儿子玩摔跤时的欢乐与认真；田季安回忆起往事的深情模样。她静静注视一切，然后内心之音告诉她，她不该杀他。
我想女性是天性善良与感性的，时常会对某件事物流露出恻隐之心。在隐娘的世界观里，没有所谓的民族大义，也没有善恶之分。她只相信她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她认为孩子是最无辜的，为何要杀一个人，让尚且年幼的孩子来承担失去亲人之痛呢？作为一个刺客，她没有仅听命行事，她有自己的观点与思想，她也有勇气去违背师命，她选择了不杀，是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这已然能说明她是与绝大部分刺客是不同的。我们甚至可以说隐娘是真正的侠客。
刺客与侠客都是有才能，武艺高强之人。但区别就在于，刺客是受人雇佣于门下，他们一开始就肩负使命，他们也没有辨别是非与否的能力，只要那个人是恩主的对立面，他们就会去刺杀其人，而不管那个人究竟是善是恶。且刺客的下场大多不好，倘若任务失败，命就丢了，就算成功，也未必能够逃脱，即便逃脱了，也是兔走狗烹。
但是侠客不同，他们是处在社会规则之外的一群人，他们既有刺客的能力、胆识与抱负，可又不听人差遣，而是遵从心中所想的去做事杀人，他们不受任何人的限制，他们人格独立，有自己思考的能力，孑然一身，飘然而来，又倏忽而走。待到看倦红尘，隐退于山水间即可，如聂隐娘般。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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