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奈何。今日头条以“奈何我在他乡”为名发文,搜狐号以“我在他乡”为名发文。此文为奈何原创文章。
二叔并不是我的亲二叔,据爷爷在世的时候讲,二叔的父亲和爷爷有着同一个爷爷,也就是说我爷爷的父亲和二叔父亲的父亲是亲兄弟,二叔和我的父亲有着同一个曾祖父。
爷爷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正上小学二年级。
因为村子不大,每两三户向上翻三四代,总会有着同一个祖宗。于是,有着同一个祖宗的在村里就属于“近门”关系,节日的时候相互“串亲”,农忙时也相互伸手互帮。
皎洁的月光总会伴着农村的晚饭。每当月上树梢之时,各家的烟囱开始相继冒出了黑灰色的烟雾,三面无墙的“厨房”被我们称作“灶火”,也同时开启了锅和铲相碰的“交响曲”。就着月光,一家人围坐在“灶火”旁,中间一大锅菜,每人面前盛着一碗稀饭,拿起一个肥肥的馒头。一口馒头,一口菜,吃得是津津有味。
饭后,灶火旁成了家里的“会议室”,父亲会在这里发布第二天的劳动计划和命令,大哥会在这里发布村里的“实时新闻”。
有一次,当“会议接近尾声时,父亲叹了口气,对大哥和二哥说:“一会恁俩去看看你二叔,他一个人挺难的,把你母亲给我缝的那件‘中山装’带去。”
等大哥和二哥出门后,我偎依在父亲怀里,闻着父亲鼻孔里散发出让人有些发呛的自卷烟味,问:“二叔怎么不找老婆?”父亲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对着明月吐出浓蓝色的烟气,摇了摇头,说:“嘉,是命呀,命中注定你二叔不该讨老婆。”我一脸迷茫,莫名的问了一句:“是不是三奶奶不让二叔讨?”
父亲没有再说话,我偷偷瞄了一下父亲的脸,发现父亲眼角挂着一颗含有明月的泪珠。“你三爷爷太能干了。解放前,你三爷爷娶了你三奶奶,把你三奶奶带来的几件银货卖了,卖银货的钱被你三爷爷买了十亩地,从此你三爷爷家的生活好起来了。”“那,后来三爷爷家里的地怎不种了?”父亲接着我的话,提高了嗓门喊道:“小孩子家,打听那么多干啥,以后记得对你二叔好一些,小时候他还常抱着你玩儿呢!好好读书,等长大了,你就会明白。快,快回屋里睡觉去,明天上学时别让叫你好几遍。”父亲说完,习惯性的抬手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
随着父亲的苍老,我的个头如春笋一样向上突长,几年间超过了大哥。在上初中时,三奶奶也过世了,守灵的夜里,我和二叔挨着,听二叔讲了好多好多他们家的故事,也终于解开了心中的疑问“二叔为什么不找二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三爷爷在置办了十亩地后,生活好起来了,翻建了家里的老屋,扩大了门楼,加高了院墙。三爷爷做这些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二叔找一个好看的二婶,尽管当时二叔才不到八岁。正当三爷爷和三奶奶在美梦中盼望二叔快快长大时,土改运动不可避免的来到了小村庄。因为三爷爷家的田地,因为农忙时雇过短工,一夜之间三爷爷被戴上了“地主”的帽子。从此后,村里的人见了他们就如见了瘟神一样躲的远远的,一度也曾让我父亲不敢和他们说话。
三爷爷家的田地被分给了村里没有田地的人,三爷爷家里的房屋也被分的只剩下三间瓦房,新建成的高门楼被扒的剩下两根柱子,三爷爷和三奶奶的梦想彻底的打破了。从三爷爷在村里从此一蹶不振,小心翼翼走路,不论见到谁都不敢抬头,毫无往年时的那种气魄。二叔被拒学校门外,身边的伙伴不再让他参加任何的游戏。二叔和三爷爷一样,被孤立起来,三奶奶时常拉着二叔在家里,不常出门,只有三爷爷在每天晚饭后默默的出门,前往村大队部报个道,点个头后再默默的回家。
时光如流水,三爷爷戴着“地主”的帽子离开了曾经有过梦想的家,离开了相守三十多年的三奶奶。
80年代初期,二叔重新分得了一份田地,因大队里的养蜂人过世,二叔主动的挑起了养蜂任务。这个时候,二叔已到白发满头的知命之年,摘掉了“地主孩子”的帽子,二叔和三奶奶相互照顾着开始了新的生活。白天,二叔下田地劳作,三奶奶在家缝补洗衣做饭,每当二叔回到家中,总会有热腾腾的饭菜摆在一块木板支起的餐桌上。春暖花开时,二叔会拉着几箱蜜蜂到村头的田边,搭起一个小凉棚,把蜂箱一字排开,蜜蜂采蜜时,二叔吃力的看着一本发黄的《养蜂手册》,好多时间小学生会成为二叔的“老师”,给二叔讲《养蜂手册》里的字。
每当二叔取蜂蜜时,也是人们最爱看的,取完蜂蜜,二叔拿出一个小勺子,观看的人都可以吃上一勺纯正蜂蜜。
“每次取蜂蜜时,不要取的太多,要给这些蜜蜂留一些,它们也要吃饭。有的会把蜂蜜取完,给蜜蜂熬白糖水吃,这样不好,蜜蜂吃白糖多了,会影响它们辨别花粉的甜度,就不能采出好的蜜。”这是二叔在取蜜后爱给围看的村里人讲的,村里人也知道,二叔取的蜜没能掺假,绝对纯正。于是,前几年不敢和二叔说话的人也拉起了关系,外村的人也托村里的亲戚买二叔喂养的蜂蜜。可二婶却一直没有出现在二叔面前,二叔好像也习惯了独身的生活,总会在人们开玩的时候说:“我这叫自由,你敢在这里到半夜回家吗?怕你等不到半夜,就拉着你的耳朵给拽回家了吧!”
后来,三奶奶离开了二叔找三爷爷去了,二叔家没有了女人的气息,二叔的身体也日渐衰弱。蜂,自然是养不成了,便被二叔送给了前来学习养蜂知识的唯一徒弟。二叔不能下地干活了,便把田地承包给了村里种蔬菜的人。二叔唯一的去处,就是大哥家里,大哥劝说了二叔不再自己做饭,每到吃饭时,大哥总给二叔留好饭菜,二叔也总会在大哥他们刚吃过饭后回来,吃给他留的饭。
再后来,我因工作关系,一年中回村里也就两三次,每次会找时间陪二叔聊聊天,给他带上一条本地的香烟,因为二叔没有二婶的管辖,烟是可以抽的。我和大哥不知道为什么,也从没有劝过二叔戒烟。
再再后来,大哥打来电话,告诉我二叔不在了,走的很安详,没有任何的预兆,心肌梗死。中午还在大哥家里吃了一碗面条,吃过饭后说是有些发困,回去睡午觉。晚饭时,大哥等不到二叔来吃晚饭,就去叫他,结果……
办丧事的那天,村里人全部出动了。二叔没有至亲的下辈,大哥、二哥和我成了他唯一的下辈人。那天,我想起了父亲去世时的场景,想起了二叔面对无法抗拒的“地主孩子”的名称,也想到了一个画面:二叔和一个少女在村头,少女无奈的说,家里人不要和他在一起,要离的远远的,因为,他们家是“地主”,“地主”都不是好人。我的泪不住的涌了下来……
二叔就要被推进火葬场了,我环顾四周,二婶一直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