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 母亲

要相信女人的直觉。

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我对自己说。


直觉引导我发现许多真相。

就是在直觉的引导下,我发现在沙发上滚做一团的男女。


是什么时候命运变成这样,我回忆着。

或许四十年前出生时老天就已经暗里给我标好了价格,只是,相对于我身边的任何其他人,我的价格实在太低廉了些。


四十年前,我出生在西北黄土高坡的一个偏远小村里。我的父亲三代单传,他无比盼望他这一代能多生几个儿子来顶门立户,于是给我取名“招弟”,这个用意明显的名字显然没有起到任何应有的作用,接二连三“招”来了两个女孩,分别叫“来弟”“引弟”。那几年中,我的母亲除了生孩子就是怀孕,除了怀孕就是生孩子,直至生下最后一个妹妹大出血,医生说此生她再也无法生育。

父亲抱着头在祖宗的坟头坐了一夜,给小妹取名“绝招”,死了一颗要儿子的心。


在农村,女人生不出儿子如同母鸡不下蛋,是缺陷,被人当残疾人看待。

我们那里,一个没有儿子的家庭被人称为“绝户”,人们明里暗里的话是“生不出儿子,肯定是祖上没积德”——连累老祖宗们因我们受累,实在不孝。


父亲终于忍受不了“绝户”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罪恶感,决定把我和一个远房亲戚的小儿子交换。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我被送往百里之外的远亲家。

那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沉沉黑夜奠定了我一生命运的主基调。


之后的生活请参考旧社会的童养媳。

十七岁那年,命运出现了转折。我认识了走村串巷收古董的老赵,他在邻居门前讨水喝,顺带吹牛,讲一些山村外的真真假假的事,并不知道我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听着。

他嘴里的大城市金壁辉煌,熠熠闪着金光,处处是机会,遍地是黄金,只要不怕苦一定会出人头地。

当时,我正为半夜听到养父母要把我配给半傻的大儿子的消息烦乱着急,思前想后,觉得自己的命再坏也不过被捉回来打个半死再被强行成亲,于是,我决然出走了。半道上,“碰”到了早在路口守株待“我”的老赵,我们一起生活直到今天。


老赵并不是舍不得甩掉我,他是舍不得我的忠心和一颗聪明的脑袋,还有拿得出手的相貌。

我对他所从事的古玩行业虽然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妨碍我凭借一张巧口和一个天赐的精明头脑扶持他的事业蒸蒸日上。

那些年的钱,真好挣,不到十年,我们就积攒了一笔原始资本,愁准机会进驻房地产行业,倒房子倒地皮,老赵摇身一变成了赵董,我则由忙得脚不沾地的管钱匣匣变成天天逛商场打麻将的贵妇。



我从来不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一套,更不相信在物欲横流的大环境里,一个男人,一个有钱的男人会为我守身如玉洁身自好。成功是男人的春药,在成摞成摞的人民币面前,很少有不动心的女人,再加上拿着人民币的男人风流倜傥、文质彬彬,极少有女人能忍住不往上扑。


我常说,老赵的皮囊抵得上他两倍的智商。成群的女人往身上扑,他基本上来者不拒,一点不懂收殓为何物,不知道怎么收放自如好聚好散。一旦女人撕去伪装,拿出死缠烂打那一套,他就会退避三舍,每每这时,出面收拾烂摊子的都是我这个糟糠之妻。


我么,无所谓,反正,他不可能割了胯下那二两肉,没这个女人也会有那个女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要营盘在,钱就在,家的形象就在,只要不影响我的地位,孩子的利益,其他的,随他去,犯不着为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要死要活闹得没趣。


这十几年,我不知为老赵打发了多少女人。

现如今,我却要好好谋划谋划,该怎么为他选择一个适合的长久的女人了。


时间拉回到五天前,有人打电话让我到人民医院取体检报告。

在取报告处,一个笑眯眯的护士把我带到一位中年医生面前,和电视剧里演得一模一样,那位医生面无表情的告诉我,检查发现我的胸部有肿块,恶性可能较大。记不清当时我的表情和心情了,木偶一样的被护士引导着做了CT、彩超等检查,一些我说不清名堂的仪器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按照吩咐坐起、躺下、左侧身、右侧身,等做完检查回到家,天都黑了。


母亲生最小的妹妹时大出血的场景给我印象太深了,我和老赵只生了一个孩子,孩子很乖,十岁了,平时上寄宿学校,周末才回来。

等最终结果的那几天,我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孩子,不,我心里想到的只有孩子。

我想,孩子太小了,按医生的说法,我顶多再陪他半年时间,半年,他还不到十一岁,十二属相一轮都没轮完。

我想,老赵太年轻了,半年后,他才四十五,男人四十一枝花的年纪,以后,不知道还要招多少蜂引多少蝶,不知道谁会是我孩子最后的后妈。

我想,父母姊妹、养父母养姊妹早就断了联系,幸亏这么多年两不相找,否则,以后会是我孩子的麻烦。

我想,我要是能拖个一年两年、最好是五六年就好了,孩子就长到十六了,半成人了。

我想,我得把后面的一切都给他安排得妥妥的,我要帮他把能铺的路都铺好,为他把一切隐患都消除掉,我才能走得放心。

我想,我即使走了,也要在天上护我儿周全,保佑他这一生平安健康幸福,把我没享的福祉都加到他身上。

我想,我得亲自给他选个合适的后妈。


我在咖啡馆里约见的小凤,她是我见的第十三个面试者。面试者——是的,我打算从招保姆这里入手。

小凤全名毛小凤,二十四岁,身材修长,大专学历,面貌清秀,皮肤白皙,难得的是她的五官,分开来看一点不出奇,组装到一起就非常和谐,越看越耐看。我观察她的手指,十个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肚饱满,甲背微微泛着粉红,健康的颜色。

小凤的其他条件我都很满意,文化水平不低也不高,这样不会太自傲;智商一般,好调教;一管声音百里挑一,嗲嗲地甜甜的,老赵最吃这一套。


转眼间,小凤已经在我家干了两个月,这期间,老赵回家吃饭的次数明显增多,我想,这固然与小凤有一手好厨艺有关,但更多的恐怕是小凤年轻亮丽的样貌和每次听老赵说话时那一脸崇拜的表情。我已经把我的情况如实告诉了老赵和小凤,成功地激起了他们的同情心和怜悯心。


我时不时的以似有若无、不经意地神情和语气透露出有意让小凤进驻这个家庭的意思,这让俩人都略略有些惊喜。不出我意料,短短两个月,他们俩培养的默契与我和老赵几十年相处的程度不差上下。


因为大家都对事情最后的结果心知肚明,所以不介意暂时扮演一下同情者的角色。他们俩同情怜悯心泛滥,对我言听计从,有时对我的诸多琐碎要求,老赵流露出不耐烦,小凤还会偏袒地向我说话,但是,慢慢地,俩人之间的那种亲密、暧昧开始让旁人起疑。


病态的心理滋生变态的生活,我不否认,我们仨人就这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很快引起旁观者的指指点点。我会在我走之前把这些一一消除的,我不会让孩子生活在这种阴影之下,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有一天,我在书房外听到小凤说,“再过两个月,我的肚子就显形了,怎么办?”

“这个孩子现在不能要!”

“这是咱俩的孩子,为什么不能要?再说,孩子生下来时,大姐那会儿都不在了呀?”

“住嘴!你现在就敢说这样的话,以后生了自己的孩子会对我的孩子咋样,你大姐心里会没数吗?听话,这个孩子先不要,等以后,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那你要答应我,得给这孩子补偿。”

“好好好,过两天,我把市中心那套商铺过到你名下,行了吧?小心肝,别闹了,你看都闹得我出火了。”

……

我很平静,不平静不行,医生说我不能生气,再说,这不都是我招来的吗。

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第二天,小凤陪着我在院子里散步。我装作无意地说,“小凤,等姐不在了,你就把姐的屋子重新装修一下,按你喜欢的风格,那个屋子朝南,有落地阳台,阳光充足,而且套间可以装修成儿童房,这样以后你们有了孩子,晚上照顾孩子也方便。”

“姐,你说什么呀,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她笑着,但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

“姐说的是真心话,”我抚着她的手,“女人一定要生个自己的孩子,没有孩子的女人不算是完整的女人。你看你赵哥,对我不在意,可对儿子那是真放在心尖尖上的。孩子现在才十岁,前两天说已经给孩子存好了出国留学和以后创业的钱呢。”

“是吗?赵哥真是个好爸爸。”

点到即止,聪明人,话说太多效果反而不佳。


我更密切地关注着小凤的一举一动。

那天过后,他们俩吵了两次。小凤房间里多了一小瓶药。

我知道那是叶酸,我怀儿子时吃过。小凤想把孩子生下来。


星期四晚上,老赵陪我在卧室里看电视。我偎在他怀里,好多年没做,我们俩显得都有些僵硬。凭良心讲,老赵不坏,除了男女关系有点乱,他算得上一个好人,心软。话说回来,如果心不软,哪来那么多的女人前赴后继往上扑。

我有一下没一下抚着他的手背,回忆我俩从前的点点滴滴,“儿子明天该回来了吧?”

“嗯,我去接他。”

“我现在都忘了他小时候的样子了。”

“咱儿子是遗传了我了,小时候皮得很,也聪明得很。你记得那一次,你把一个数字加错了,他马上就指出来了,他那时才六岁,刚上一年级。”

“我还想着,他上了大学,放假就到你公司里实习,分分你的担子,以后分出去人也放心。”

“分出去?分哪儿去?”

“你以后是要成家的,可能还会有孩子,让他分出去也免得你为难。老公,我只有一个要求,这个孩子,小时候咱俩创业正艰难顾不上,他吃了不少苦,你好歹给他点本钱,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份上别让孩子太艰难了。”眼泪溢出了眼眶,滴到老赵的手背上。

他的手像被什么烫到一样,缩了一下。

“你别胡说。这是咱俩的孩子,我的公司肯定是要让咱娃来继承的。你放心。”


放心不放心我都要表示放心。只是,门外偷听的人该不放心了。


第四个月,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怪不得我最近时时感到不舒服,最近几天甚至不能下床,成日躺在床上,看着小凤像一朵花似的日益明艳。


我怕有一日我会突然陷入昏睡,我想,事情的进度必须加快。

午饭前,我支开老赵,对站在床头帮我检查输液管的小凤说,“你还没有打掉孩子吗?老赵最恨女人违背他的话了。你可别以为这孩子真能生下来。”

小凤猛然转身,双眼瞪得像牛铃,像见了鬼似地看着我。

我阴森地咭咭笑着,“老赵说了,这家里的一切都让我们的儿子继承。”

就像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小凤颓然地倒坐在床边,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半晌又抬起头狐疑地盯着我,慢慢地,嘴角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意。


“老婆,这就是你刚刚指名要的杯子吧,我没拿错吧,药是旁边小瓶里的,全部倒进去了。”

“好,可是我这会又不想喝了,你帮我喝了吧,反正是补药,别浪费了。”

我眼看着老赵张口喝下那杯水,“怎么样?那药可是小凤专门为我买的呢,神神秘秘地不让我发现,好不容易被我找到了。”

话音未落,小凤脸色大变,她突地起身,挥手打向老赵手里的杯子,晚了,只见老赵突然倒地,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像发了癫痫一样,裤裆下流出一股液体。小凤疯了样地扑过去,扶起老赵,连续拍打他的脸,又去抠他的嘴,“吐出来吐出来!”


警察进门时,小凤还在使劲抠老赵的嘴,还在大喊,“吐出来吐出来!”


我看着警察把老赵放上担架,又扶起小凤,看着警察在屋里四处转悠,有一个警察走到我面前府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摸摸我脖颈上的动脉,又把手放在我的鼻子前,片刻,对身后的警察说,“没呼吸了。”


我在我身体上空不到三尺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一个警察从地上揽起杯子的碎片,小心地放进一个小塑料里,我在电视剧里看过,那是证物袋,想必他们一定会把这屋子的角角落落都搜查一遍,那就一定能找到小凤买的那个放老鼠药的小瓶子吧,我很放心。



老赵这个狗东西,以为我老了、病了就傻了吗,他以为顺着我的意思和小凤在一起,我就会放下戒心放过他吗,从很多年前有女人第一次挺着大肚子上门时,我就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彻底结束这一切。


我不恨他在外面风流,不恨他在我走后另娶,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起了让我儿子继承公司的心,他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公司是个负债累累的空壳子吗?


幸好,我早在公司埋下伏笔,早早掌握了他转移资产的动向,我要把这问题的根源直接消除掉,再无人能威胁我儿的地位。

从此,虽然我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但有恁大家业在手,又有专业的职业经理人打理,不用为以后的生活发愁了。


听说人死后,灵魂可以在亲近的人近旁停留三天,一桩心事已了,我要抓紧时间去看看儿子,最后陪伴他一段时间。


母为儿消万古愁。

愿此后,他一生顺风顺水,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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