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炙烤着大地,凌厉的光芒跨过金黄色的稻田和缓动吟唱的河流照射在方塔城堡上,乍看之下就连举着罗马标枪和盾牌的守城士兵也显得卑微渺小起来。屋子里阴暗潮湿,茅草屋顶和他的床,也就是那个用零乱的破布盖着的草堆,焦躁地在空气里沁出沉闷的热气。
他身上的跳瘙愈发雀跃了,平日里他都恨不得把这些臂膀所能企及的厌物们赶走,此刻却觉得它们是自己最亲密的伙伴,没有人比它们更附和他现在的心情了。“过了今天正午,我就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这个念头盘踞在他脑海,他因为过于激动而抿破了嘴唇,脸颊和耳朵涨满了红血丝。
他站在绿苔滋长的木窗前,心里突然不可遏制地对眼前的光景腾升起一阵鄙薄之意,仿佛只有他有资格向神秘而未知的命运之力致以由衷的虔诚。他僵硬缓慢地展开双手,并拢指甲发黑的五指,掌心在胸前合十。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隆响了一声,宣告今天的斋戒结束。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昨天吃剩的面包。由于面粉研磨得粗糙加上制作不考究,面包干黑,硬得跟砖头没多大区别。还好咀嚼起来口感不算太差。这时候要是能喝上一口肉汤就好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应该喝上一口肉汤才是。可是现如今的食物实在是匮乏,再说了,吃得过多是可耻的。
无论如何,这真是一顿神圣的午餐,今天正午他就要成为行刑的刽子手,再也没有人敢嘲笑他心慈手软、懦弱无能,再也没有了。十三岁那年,主人命令他屠宰圈养了整整一年的野猪来庆祝小主人的成人礼,他被吓得嚎啕大哭,最终只能干巴巴地目睹野猪被别人用利刃刺破喉咙,倒在血泊中嘶鸣直到咽气。十六年那年,他的母亲感染了疟疾死去,他断断续续为母亲哭哭啼啼了足足有两年之久。这两件事情在镇子上被传为笑话,从不解、不安到愤怒,最后连他也嫌弃自己的耻辱,躲在小丑面具下生活。现在好了,他自告奋勇地当上了刽子手,马上就可以和过去的自己告别了。他激动地抖了抖身上粗丝和麻布混缝的衣服,面包屑落在地上,他伸手抓起挂在床头边上的小丑面具戴上,兴冲冲地出了门。
行刑台在镇子的广场中央,那里有在战争中留下的断壁残垣,瘟疫的肆虐和物资的匮乏早已让人们变得麻木不仁,没有人站在墙前悼念,也没有人站在墙前哭泣。失去才是永恒的日常,拥有只是须臾的幻象。行刑对镇子上的人们来说也没有什么稀罕的。可是小丑当刽子手这件事一个月前就在镇子上传了开来,就像仪式般的狂欢一样,人们纷纷在正午时分聚集到广场上。
监刑官开始宣读犯人的罪行。小丑的心情激昂澎湃,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听清楚从监刑官嘴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总的来说,眼前的这个犯人就是犯了胆小和软弱之罪,若死罪可免,便不足以惩戒人心。犯人身形消瘦,衣不蔽体,脸上被蒙着面具,颈项套着绳索,双手被缚在身后,脚尖艰难地踮着软塌塌的木板,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沿着脖子流淌下来,绳索、衣服湿了一大片,因为呼吸困难,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喘息。小丑知道,只要他轻轻一拉手中的绳子,犯人脚下的木板就会掉下。眼下监刑官已经宣读完毕,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丑身上。
小丑的黑压压的人群中看到了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孩,她胸脯雪白的肌肤真是迷人,等行刑结束,他一定要摘下面具,牵着她的双手诉尽绵绵情意;他看到了屡屡朝他身上扔石头恶语相向的流浪汉,今晚他一定要把他揍得头破血流;他还看到了邻居的小孩,太好了,他终于可以成为未来的榜样了……说实在的,他一点都不关心犯人的过去和罪行,他对犯人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但他真心感谢犯人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他低头看着脚下,阳光正好从他头顶照下来,地板上一点影子也没有。是时候了,他毫不犹豫地往下一拉手中的绳子,广场上的欢呼轰然降临。
他的双脚突然凌空,脖子被绳索紧紧地勒住,他无法呼吸,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他想吼叫,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只有广场上的欢呼声越来越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