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读书,不爱唐诗,不爱元曲,但偏爱宋词。唐诗多有局限,元曲多有戏谑,偏偏宋词,三五成句,四六成情,爱不释手。如果说唐诗中更多的是诗酒流连,那么宋词中更多的是花月纵横。本想将宋词分类道来给你一一述说,却发觉才疏学浅,只好把心里最美的宋词分享给你,盼你欢喜。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晏殊《蝶恋花》
曾经无数次想过,天涯到底在何处。是秋天里的西风碧树,还是暮春时的满地落花;是古道边的瘦马昏鸦,还是大漠上的孤烟落日?每次想这个问题,总会莫名地走入荒凉。或许,天涯就是我们未曾到过的地方。
某个秋天,朋友突然说要去旅行,我问他去哪里,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天涯。或许,他只想把自己放逐到远方,不拘何处。他是纯粹的性情中人,说走就走,不久后就离开了大城市。没想到,直到现在,我们再未见过面,此后也不知能否重逢。如今想起来,突然发现,这才是真正的天涯。
有些地方,你想去却怎么都去不了,不想去却偏偏零落在那里,便是天涯;有些情感,想要留住却注定要放手,想要挥别却总是缠缠绕绕,便是天涯;有些事情,想要掌控却无可奈何,想要远离却若即若离,便是天涯。
对于这首词里的主人公来说,天涯就是,想见却不能见。离恨在心,相见不如怀念就只是句空话。说起晏殊,我们也会忆起他的另外两句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雨霖铃》
世间之人,多情如柳永者,恐怕并不多见。尽管仕途坎坷,尽管辗转飘零,但他从不负“多情”二字。那些流连风月的日子,他始终带着真诚,没有半分虚情假意。也正因此,每次离别,都会让他黯然神伤。荒芜混乱的人间,如果连情感都不愿付出,那么活着又有何意义!
无论如何,那样的场景都让人感动。柳永去世后,向来被人们视为无情之人的青楼女子,合力掩埋了这个多情才子。这样的结局虽然被许多人,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经学家们白眼相向,但我们不得不说,即使是烟街柳巷,你若有情,那里也未必就只是买笑卖笑无情无意的冰冷荒野。多情的柳永,他定是给了那些生如飘絮的青楼女子许多温暖,她们才会如此回报。生命之间,彼此尊重,彼此关照,就是如此。
凄清婉约,缠绵悱恻,没有谁能胜过柳永。他的人生本就凄楚荒凉,所以笔下的文字也是如此。几乎不需要太多修饰,就能让人走向寂寞天涯,看到断肠残阳。婉约词就是这样,在那些绮丽清婉的词句后面,藏着太多忧伤、太多惆怅。
如果豪放词可以让人豁达开阔,婉约词则可以让人低回落寞。这世上,需要豪放词,让我们走出凄凄惨惨;也需要婉约词,让我们回到月下黄昏。
烟波桃叶西陵路,十年断魂潮尾。古柳重攀,轻鸥聚别,陈迹危亭独倚。凉飔乍起,渺烟碛飞帆,暮山横翠。但有江花,共临秋镜照憔悴。
华堂烛暗送客,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清尊未洗,梦不湿行云,漫沾残泪。可惜秋霄,乱蛩疏雨里。
——吴文英《齐天乐》
相爱的时候,人们总会说起永远。情到深处,谁都愿意陪着彼此到天荒地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无数人毕生的愿望。但是,千古人间,生离死别常见,白首到老的能有多少?再美丽的爱情,也敌不过无情的岁月。
一如我们熟知的纳兰容若与妻子情深意笃,他们的生活是人们最向往的:琴瑟在御,时光静好,但是这样的幸福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妻子离世后,悲伤的纳兰也只能凄惶度日,独立残阳。
这世上,真正能直到永远的,只有时光。美丽的爱情虽然在千百年后仍被人们说起,但是爱情的主角却早已沉寂,虚渺的天长地久,对于他们来说,又有何意义?仔细想想,活在人间,我们能做的,只是珍惜眼前,如此而已,且行且珍惜。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
这是一首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爱情词,是陆游为他的表妹唐婉所写。说起陆游,总会想起沈园,总会想起那段哀美的往事。
如果没有这场爱情,陆游的人生恐怕会黯然失色。遗憾的是,这场爱情开始时如诗如酒、如水如月,结束时却无边叹息、两处销魂。
红尘如泥,世事如霜。这世上,没有谁能敌得过世事无常。浮沉起落、聚散离合,总是在刹那间发生,不给人找好退路的时间。于是,几千年的紫陌红尘,总有人彷徨无计,总有人寂寞无声。似乎总是这样,我们最不愿面对的荒原,其实就在不远处。沧海成桑田,也仿佛只需瞬间。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经不起风雨飘零。青春年华也好,烟雨红颜也好,绚烂春花也好,纯真爱情也好,总会在不经意间随风而去,再也无法找回。世人大都渴望爱情,希望有个人伴着,到海枯石烂,到地老天荒。但是,真实的情况是,再美丽的爱情,也总要与无情流光对阵。爱情败北,爱情中的两个人就只能暗自伤神。
沈园在浙江绍兴,传说从前沈园的粉壁上曾题着两阕《钗头凤》,第一阕是陆游所写,第二阕是陆游的前妻唐婉所和。这两阕词虽然出自不同人之手,却浸润着同样的情怨和无奈,因为它们共同诉说着那场凄婉的爱情。人间情梦,醒时常常伴着寂寞凄凉,很不幸,他们也不例外。现附和唐婉的《钗头凤》如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临江仙》
“追忆似水年华”。读着晏几道的词,蓦然间想起了这句。人生终究是不断失去的过程,曾经的人事,曾经的风景,都会在不经意间渐行渐远,渐渐无声。多年以后,忆及从前,常常会落得满心凄凉。
尽管谁都知道,再美丽的故事也总会落幕,再盛大的筵席也总会散场,但是走过漫漫红尘,还是要有故事才好。后来的日子,有故事可以回味,有情缘可以追忆,总会感到些许温暖,不至于太过荒凉。杜牧的扬州岁月,柳永的风月时光,虽然留下许多悲伤,但是若没有那些故事,他们的人生又有多少事值得回忆?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是大词人晏殊的儿子。“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明月千古,多情也好,无情也好,总是照临世事,沉默不语。月下的人间,却总是,浮沉聚散,沧海桑田。只是,当时有美人在伴,如今,明月依旧,人却天涯。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青玉案》
有时候,寻寻觅觅不如从未相见;有时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灯火阑珊,蓦然回首,谁都憧憬那样的刹那相逢。但是,很多时候,即使相见时无比欢喜,却终究敌不过尘缘浅薄。尘缘这东西,最让人无奈。如果注定只能享受片刻,谁也无法求得白首到老!真实的情况是,世间有无数美丽的相逢故事,最终只换得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求之不得,得而复失,于是终于明白,许多事不该贪求,许多人不该痴恋。这世上,许多人注定只能与我们擦身而过,许多事注定只能与我们遥遥相对。该放手的时候就应放手,该离开的时候就应离开,拼命追索,苦心纠缠,只会搞得满心荒凉疲惫不堪。有时候,甚至连初见时的美好,也因为离得太近,遍寻不着。
既知遥不可及,却又念念不忘,这就是痛苦的根源。所谓距离产生美,给自己山高水远,成全对方的碧海蓝天,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只不过,爱情这东西,情不知所起,突然间就开满心房。那些灿如春花的相逢,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不知道,这首词所写的相遇,到底发生于何时。只知道,当那个女子蓦然间走入词人的世界,只是瞬间,就已经让词人魂不守舍。但是,许多个日子,他只能孤独地思念。她是他荒年岁月里最美的风景,可惜尘缘太浅,只能怀念,不能相见。突兀想起了一句话“你是我眼中的定格,我只是你眼中的过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定风波》
这是苏轼被贬黄州后的第三个春天所作。苏轼在这首词的序词中写道:三月七日,在沙湖道上赶上了下雨,大家都没有雨具,同行的人都觉得很狼狈,只有他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天晴了,就做了这首词。这就是苏轼,尽管遭到贬谪,尽管风雨飘零,却仍豪情不减。恐怕也只有这样的豪放之人,才能在老去之时,仍能豪放狂气如此。
我们来自偶然,也将去向偶然。来如清风,去似野草,这就是我们的人生。不惊不惧,不悲不怨。所有的聚散离合,所有的爱恨情仇,都不过是为了让人顿悟人生,学会淡定,学会从容。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生活在这个灯火明灭的世界,我们总要面对情缘聚散,世事变迁,于是就难免悲伤寥落、惆怅彷徨。于是,许多人都渴望那样的境界,希望自己能够得失随缘,心无增减。可惜,这实在不是寻常的境界,千古以来,真正能做到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也没有几人!
花花世界,物欲横流。放不下名利诱惑,也就做不到不忧不惧、不悲不喜。其实,人生本来可以简简单单、清清淡淡。生于尘世,当然要去寻梦,当然要去拼搏,但也应当记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万事不可强求。随遇而安,不是无所事事,而是在失意的时候,仍能笑看风雨。
烟雨平生,悠然自得,这是属于苏东坡的海阔天空。烟雨平生,或许就是最美的归途。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一剪梅》
人生如梦,梦里纵然花开无恙,山水相依,可是梦醒之际,却是两手空空。生如尘埃,我们总是被时光带着,走过南北西东,走过春秋冬夏,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去向何处。某年某日,我们终会发现,最无情的莫过于时光。
时光匆匆流走,总是寂静无声。世间之人,悲伤也好,欢喜也好;煊赫也好,静默也好;萧瑟也好,安然也好,时光从不会偏爱谁、怜惜谁。往往是这样,越是让人留恋的东西,越容易被时光带走。
春天里,有莺飞草长、杨柳依依,有百花鲜艳,春水旖旎。可这些都只是瞬间的幻梦,只需几番风雨,就能让人走出梦境,遇见花落无痕。其实,世间许多事都是这样,经不住风雨飘零,经不住时光洗礼。恬淡悠然的人,可以笑看风云起落;多愁善感的人,只能枉自悲伤寥落。
蒋捷,号竹山,宋末元初人。先世为宜兴巨族,咸淳十年(1274年)进士。其词多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风格多样,而以悲凉清俊、萧寥疏爽为主。最喜欢的还是那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